到江南被请客,第一次听说有道名叫皮蛋豆腐的菜,颇为奇怪。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食品,一个是豆制品,一个是“化石蛋”。如果非要将它们拉郎配,只能说都是异变食材:豆腐是被刘安炼丹左右捣鼓出的“废品”;鸭蛋是被吴江人从茶叶与炉灰里掏出的变异蛋,都有些稀奇古怪。豆腐有豆腥气,皮蛋有涩味,双怪混杂,岂不是更难吃?
因为是凉拌菜,所以上得快,嫩白嫩白的豆腐都是小颗粒,如喝咖啡时加的方糖。堆在盘子里,令人想起“窗含西岭千秋雪”的佳句;最上面,却似乎有被日照融化的山顶,露出黑黑的、赭赭的、黄黄的颗粒,再有几粒葱花点缀,给人“春色先染雪山顶”的印象。还有些什么作料看不分明,勺子搅拌开了,舀上一口送入嘴中,轻抿一下就化了。混合的幽香淡淡的,给口腔滑滑润润的清凉,生豆腐的腥气与皮蛋的涩味到哪里去了?只留下淡淡的清新爽意。
没想到,皮蛋与豆腐的组合成为经典。在江南,每家饭店几乎都有这道菜,不仅好吃,而且便宜。想来,这是从广东引进来的吧,那里不仅是长江之南,而且还是珠江之南。那里的人就喜欢将皮蛋混搭,煮稀饭啊,炖汤啊,少不了用皮蛋做辅料。
后来有人告诉我,皮蛋拌豆腐不是从广东来的,而是从三国来的。
传说刘备带领人马攻打西川去了,关羽带领将士镇守荆州。事关重大,夏天酷热,将士们重任在肩,一个个火气上升,口干舌烂,大小便不畅。关羽十分着急,吃饭时看见卤黄豆突发奇想:豆腐是石膏点化成的,中医说石膏性凉祛火,便吩咐军士泡豆子、煮豆浆,自己亲自点石膏做豆腐。
尽管关羽打仗得法,爱兵如子,但点豆腐的技术不行。石膏点轻了,豆腐打嫩了,不能炒着吃,就是凉拌也觉水分较多。有将士带着皮蛋,剁碎了与嫩豆腐凉拌起来,加点作料,味道十分鲜美。豆腐有食药兼备、益气补虚等优点,皮蛋也是凉性食物,合起来清热解毒、润肺凉肠、养阴止血、止泻降压。加上滑嫩的口感,细腻的滋味,清凉的感觉,如一剂良药,将士们吃了不治而愈。流传开来,皮蛋拌豆腐就成了一道名菜流。
这道菜看起来精致,吃起来可口,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号称南豆腐的内酯豆腐,再有松花皮蛋、榨菜末、麻油等原材料就行了。先将一盒内酯豆腐切碎扣进盘子里,再把榨菜切成碎末、皮蛋切成丁,放在豆腐上面,淋上麻油、撒上葱花与盐,吃的时候拌匀即成。讲究些的,先把豆腐隔水蒸一下,口味更纯净;作料也可以丰富些:除了油盐,还可以加上大蒜泥、鸡精、老抽酱油、香菜末,味道就更美了。
麻婆豆腐本是成都名菜,如今却成为中华美食了,可惜就是在高档的川味饭店,它的味道都不如自己做出来的好吃。自己的手艺怎敌正宗川菜的一二?于是一直想追根溯源,到它的发祥地去品尝一下。
国庆后出游,错过佳期,却正当时。从成都到重庆,从容半月,慢慢赏风景,细细品川味,其乐无穷。游成都,不能不去青羊宫。快到时,突然见车窗外有号称“陈麻婆”的饭店,古色古香的楼牌,应该是成都麻婆豆腐的发祥地,于是返程时专门找去吃午饭。
说起麻婆豆腐,容易联想到又老又丑的女人,会不会先倒了胃口?端上桌子一看,雪白的豆腐块块已经由红油滚过,作料染过,不洁的“面孔”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细屑。称之为麻子豆腐已经败兴了,再有“婆”那么沧桑,岂不是更难以下咽?
过去在重庆饭店吃过麻辣豆腐,一下箸就食指大动:首先是麻,引起酥酥的痒痒,勾引起食道里的馋虫;然后是辣。这种辣是使人开胃健脾的辣,那是纯正的刺激;接着才感觉到烫,热油包裹着鲜香,即使烫着舌头,还舍不得吐出口中的豆腐;豆腐下咽,才感觉到还有酥酥的牛肉颗粒,入口就酥;嫩的是豆腐,由于煎氽得法,色白如玉,有棱有角,沾牙就化,所以最好用小勺子舀着吃;全菜原料都新鲜,鲜红翠绿,黑白相宜……
可惜,在成都吃麻婆豆腐时,端上来的是麻将块大的豆腐,上面黑乎乎的一层,也不见肉末的加盟,本应有的“麻、辣、烫、香、酥、嫩、鲜、活”八字特色,只剩下麻辣滋味,陈麻婆知道了,会谴责败家子们糟蹋了她的绝技吗?
关于麻婆豆腐的来历有几个版本,但大同小异:清朝同治时期,当年的陈麻婆在娘家时也绝对是个成都粉子,“温巧巧”的名字就引人入胜。脸上略微有些不伤大雅的细点,在粉嘟嘟的脸上点缀,更显妩媚与俏皮。父亲是成都万宝酱园姓温的掌柜,将女儿嫁给了马家碾油坊的陈掌柜。她的名字也作陈温氏,相夫教子,日子也不错。但祸从天降,没过几年好日子,丈夫在运油途中意外身亡,留下孤儿寡母凄惶度日。她家隔壁分别是豆腐店和肉铺,邻居看她可怜,送些碎豆腐、碎肉什么的给他们打牙祭。
豆腐多肉少,陈温氏干脆将牛羊肉剁碎,配上豆腐炖,为了下饭吃得长久,加上了花椒辣椒的。并不复杂的组合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低廉易得的食材转化了,味道辛辣,香味远传,街坊邻居以为她烧了什么好东西,来看的人尝后,都夸味道不错,劝她开个饭店。
为了生计,她只有抛头露面,就将油铺改成以丈夫名字命名的饭店。本来她家店铺就在成都北边的万福桥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闻见香味都到“陈兴盛饭铺”吃饭。她以牛羊碎肉烧豆腐作为招牌菜,很受欢迎,一时名声大震。1909年成都通俗报社出版了《成都通览》,作者傅崇矩就把这家饭店及“陈麻婆之豆腐”,列入与钟汤圆等店齐名的22家“成都之著名食品店”。《锦城竹枝词》、《芙蓉话旧录》等书对陈麻婆创制麻婆豆腐的历史都有记述。清末的诗人冯家吉在《锦城竹枝词》里还专门写了一首诗:
麻婆陈氏尚传名,豆腐烘来味最精。
万福桥边帘影动,合沽春酒醉先生。
当时并没人称之为麻婆豆腐,因为女人即使容颜老去,也对自己的容貌缺陷有些讳忌。但她肉末豆腐的手艺越来越精湛,生意越来越好,同行业嫉妒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有长舌妇讥讽说店主是个麻婆,人丑菜能好吃到哪里去?
陈氏虽为小家主妇,却有大家女人的气度,听说传言,淡然一笑,干脆打出“陈麻婆豆腐”的招牌。这种“自取其辱”的做法,反而引得人们赞赏她的爽朗。
据说,她烧此菜时,将选豆腐切成四方丁,用开水泡去涩味;菜油烧至六成热后将剁细的牛肉末炒散至微黄色,加盐、豆豉、辣椒粉、郫县豆瓣、酱油等再炒,然后加肉汤、下豆腐;中火烧到豆腐入味,勾芡收汁,撒上花椒面,再下青蒜苗节,这时奇迹出现:雪白细嫩的豆腐浸泡在一圈透亮的红油中,汁浓油亮的菜肴上,寸许长的蒜苗根根直立,如插在白玉板上的碧玉簪,看起来翠森森的,活灵活现,但都是熟透的,一股蒜香更添滋味。
从麻婆传下的经验,说炒这豆腐要注意几点:首先豆腐切丁后放在加盐的沸水中焯一下,既可以除豆腥味,也便于豆腐烹调烧制过程中有棱有角,不易碎烂;其二,碎牛肉一定要煸炒到颗粒分开,酥香变色才能入口香酥;其三,做“麻婆豆腐”,先将豆腐烧两分钟,豆腐烧入味后勾芡一次,放入牛肉烧两分钟再勾一次芡,汤汁浓稠麻辣味更重;其四,用花椒粉来调麻味而不是用花椒粒。
这几点不是什么高科技,炒麻婆豆腐也不难,在饮食文化的普及下,这个算不上尖端的手艺谁都可以学了去。工业化的操作更方便生活,在各地超市就能买到的麻婆豆腐袋装作料。但是将蒜苗炒活的技巧很少有人能掌握,还专门有饭店请了陈麻婆豆腐店的当家师傅去指导,学了几天,烧出了那种味道,也不能让青蒜段“栩栩如生”,所以至今依然是陈氏麻婆豆腐正宗。
除此以外,想怎么炒就怎么炒,没有牛肉用猪肉,没有豆瓣用豆豉,顺序也不对,作料也不同。重庆人图省事,豆腐甚至不用开水烫也不用刀子切,整块往锅里一丢,用锅铲捣碎了就是,美其名曰“鸡划豆腐”。这样一来,四川名菜渐渐演变成了家常小吃,这是百姓的口福,这是饭店的无奈。陈麻婆有知,是高兴还是生气呢?
她或许会高兴吧,毕竟以一个求生存女人的辛酸,创立了川菜名牌。红颜老去,手艺流传,不仅一百四十多年来麻婆豆腐名声卓著,而且在全国甚至海外风行,日本、新加坡等国就以吃麻婆豆腐为时尚。日本有家食品公司还将麻婆豆腐制成罐头远销世界各地,这可是四川妇人发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