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的名字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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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

生命,皆因磨难,而充满希望。我不丢下你。

——左小词

1

我错了。

我不该怀疑一个男人对我的爱情,也不该怀疑自己对他生成的感情。经历了梨枝镇事件之后,我深深悔悟。我坐在空旷的原野哭泣。只有苍天听见。如果我的忏悔能够让莫洛的亡灵安息的话,我想佟沿见也会原谅我。

那天,当莫洛替我挨了一刀之后,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唤醒了。我一直以来刻意模仿的现代人的疏离性情其实是最虚伪的表现。说什么不会爱上任何人?其实我爱上了,只是我一直处在对爱情的叛逆上,我想要绝对的自由、我自以为是的自由,于是越走越远,差点儿回不来。

而另一种现实是——我终究回来了。很多人没有。

我总想,那些在天堂的人,不知道会不会相遇,会不会听见我对他们复述的故事。我不再以爱情为耻,不再以温暖为耻,不再以成长为耻。虽然我的孤独是无尽的,以后仍旧会是无尽的。

不是没有梦想。在它夭折的时候,我听见的是血液翻腾的声音,连同我窗外的那棵大树,它新鲜的汁液也在应和着季节的烈风反复辗转,它的茫然,来自年轮与时时刻刻无变更的旧日子。我亦然。其实说白了,我追逐的梦想,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荒废我那不多得的青春。我实在是怕呀,怕日子就这样被自己糟蹋了。怕被人看不上眼。我的心高气傲让我站到了最高的崖上。因此注定了要摔断腿骨。然而,和我一样的亲爱的朋友们,有着非凡梦想的朋友们,你没有迎风而立么?你没有尝试过摔疼的滋味么?你一定也有。所以我的苦楚,我的逃避,我的坚持和迂回你都懂。说到底,是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故事一直在继续。中途有人退场。有人谢幕。而留下来的还是要微笑的不是?

我也必须用第一称的方式给你讲述完这个故事。我想这也是莫洛的心愿。他的连载小说我会继续下去。会修改里面人物的名字,会去掉一些情绪太过激烈的部分,会娓娓道来,尽量不提到痛苦,不流泪。

会出版。成为纸质的留念。

会在每年春节的头三天,在任何一个我漂泊和生活过的小城或山村点燃蜡烛,诵读它。

……

2

回到北京之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看见佟沿见了,且这次看得清清楚楚。他深夜而来,在我的窗边唱歌。我居然不害怕。我感觉到的是温暖。我知道我开始思念,这是真实的思念。当一个活着的人对一个离世的人心存了念想的时候,他才会温存地出现。嗯,就是这样。

之后,有人上门,说是佟沿见的朋友,但我没见过这个人。他告诉我,佟沿见有一部分钱存在他那里,遵照佟沿见生前的意愿,这笔钱要转赠给我。我不想收。那人说他必须遵守条约。然后他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拿着存折跑到佟沿见的家乡,我没动用一分,想全部用来捐助希望工程。这也该是他的愿望。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说过他希望他挣到大笔的钱,帮助穷苦的孩子们。

而与此同时警察也来了。他们告诉我,存折里的钱全部冻结,继而上缴。他们还告诉我,佟沿见涉嫌走私文物。他们让我配合调查。我企图拒绝,但是良心过不去。

最后警方得出的结论是,佟沿见贩卖的古董都是赝品。一对值钱的日月青花瓷盅被他埋藏在了地底下。许多人去挖,场面热闹。但是这对瓷盅在离开泥土的一刹那就崩碎了。声音钝拙而清冽。没人能解释。只得归罪于光阴。

也许只有光阴,责难它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借口,也是我们悄悄递给自己的希望。

我告诉烟岚我想去看看佟沿见,烟岚在家照顾索青他们,因此就让索云海陪我。我说不必。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我不会再迷路。我已经丢失了很多,我惧怕在这个冬天的末尾连温暖也丢失了。

我是骑车去墓地的,路上用了三个小时。我故意这样,我要让我的筋疲力尽成为我不痛哭的一个理由。我太怕惊扰了他。

这墓地是一家僻静的公墓,据看墓人讲这儿收留的都是中途丧命的人。

中途?我问。

是的,中途。都不过二三十岁的大孩子们。看墓人讲。

说完他居然笑了,这笑虽然在你看来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它一点儿也不唐突。你没有到过那块公墓,如果你去了,你也会被感染,那儿真的不冷,也不荒凉,更不恐怖,有的只是大片的青草和不知名的花卉。所有花瓣一个色系,都是淡淡的紫。

我们穿行在墓地间的羊肠小道上,他在前,我在后。

我看见一些挂了吊牌的墓碑前,都帖有照片。照片上的他们都很好看,有微笑的,有调皮的,有深沉忧郁的,也有茫茫然如我这般的。我一一向他们问好,我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恐惧。真的,我以为我就在他们中间,我也不过是他们的一员,这迟早的事。

走到第三个交叉道口的时候,看墓人才问我:你找几号?

172.我说。

172?172好像没人住。

什么?那个叫佟沿见的呢?

佟沿见?没有吧。我也不太清楚。我上周才来上班。看墓人回答我。

不可能。

我给索青打电话,索青告诉我,她记得就是172号。我便继续追问看墓人。看墓人说会不会迁走了?也许你找的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

我开始怀疑这块墓地的真实性。我也开始怀疑佟沿见死亡的真实性。然而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我疯狂地翻阅几个月前关于佟沿见死亡消息的报道。我盘问所有可能知情的人。他们却无法给予我我要的答案。我失望极了,同时也充满了不安的小小的希望。难道他还在这个世界上不成?或者这仅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3

夜里我总睡不好。

我想起在梨枝镇、在月光村落,莫落充满眷顾与柔情的眼神。那时候,他快要死了,他躺在我怀里。不仅他把我当成了唐跳跳,我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唐跳跳。说实话,我并非有意安慰她,那会儿我也不由自主地就进入他布下的幻境了。何况我本就是精神恍惚的人。

他握着我的手指。很温暖的力量。不暧昧。不别扭。

我以为时间就这么停止了也好。

可遗憾的是我没能吻他,没能吻到他的唇。

因为这时候真正的唐跳跳来了,不是我,是真正的唐跳跳。他笑了,用手指抚摩她的脸。我看见唐跳跳——一个我不认识的,满脸伤疤的女孩泣不成声。

她喊小莫,她喊的是小莫,不是莫洛。

她说:小莫,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找我,你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跳跳,没有你我不开心啊,你说是不是?

你真傻……

对不起,跳跳,你的脸……疼么?

不疼,不疼,小莫,我不疼。

可是跳跳,我疼啊……跳跳,我快死了,以后你要照顾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活着,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不,你说了没有我你活着不开心,那么你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我要跟你一起。

可跳跳,为什么不早做决定呢?晚了,太晚了。

小莫,我错了……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嗯,抱抱我,我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可以晒月光的村落……你知道么,晒着月光我会很想你,很想……

小莫,不要说话,医生很快就来了。

让我说吧,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傻,你真傻……

莫洛声音虚弱,断断续续。

唐跳跳再也抑制不住,哭喊着莫洛的名字,紧紧地把莫洛搂在怀里,生怕下一秒钟他会消失。

莫洛伸出手指,很吃力,他想要替唐跳跳擦泪。可他失败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抚摸他爱的女孩。

不哭,乖,笑一个吧……笑一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唐跳跳应着,很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来,却禁不住眼泪的流淌。

莫洛也就跟着笑了,他脸色煞白,呼吸突然急促,他吃力地对他的爱人耳语:我告诉你啊……我告诉……你……我——爱——你!

4

唐跳跳发疯了一般地哀嚎。

莫洛死了。

他临死前终于说出了他一直都不肯说的三个字:我爱你。

或许这是他以为的最完美的救赎,对过往,对灵魂。

唐跳跳紧紧抱着他,不撒手。时而抽泣,时而发呆。

时间霎那凝固。

来救援我们的人到达时,唐跳跳还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三个男人用了足够大的力气才拉开她。她突然不哭了。

我拥着她的肩膀说,走吧,回去。

她自言自语:不怪他,不怪他……

后来,她告诉我说,真的不怪他,谁也不怪。谁让他爱得狂热却不自信呢?他从来都如此。否则我也不会离开他。是我们一直在怀疑,互相怀疑?

怀疑?我问。

她说:是,怀疑。因为怀疑,我跟他丧失了许多交流的机会,我们倔强,我们越走越远……

可是……

没有可是了,他走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满含悲伤。

我无可言语。

她问,想知道我们的故事?

嗯。我点头。

她说,其实我跟莫洛是在一次古董拍卖会上认识的,我救了他,我们彼此吸引,然后相爱。那时候,我跟我的老师,一个研究古董的温和的男人之间也存在一种很模糊却看似暧昧的关系。他就是你在景窑镇见到的那个哑巴,他叫唐渊。

有一次莫洛看见我跟唐渊在一起,他就发怒,任我怎么解释也不行。他摔电视,电扇,茶杯,桌子,还摔我送给他的那只小瓷瓶。其实那不是一只简单的瓷瓶,它是有年代的青花瓷,元朝的,元青花里的极品。是我偷来的。我埋藏起羞耻之心,只是因为我太爱这只青花瓷。我在学校孤苦无依的时候我就拿出它来看,我就希望它会一直陪着我。我能从它身上找到心理的平衡与安慰。是啊,它价值不菲是我的荣耀,我因此才会挺直腰板练舞、生活。索萧木,你叫索萧木对吧。嗯,索萧木,你也是跳舞的女孩,你该知道一个跳舞人如果身板不直了她将会很痛苦,比失掉一双腿还要痛苦。其实那时候我的生活条件特别差,我可以一顿饭只吃半个馒头,一块榨菜。因为家里穷,不同意我读书,不同意我跳舞,我就只能自己挣学费。可,你别担心我会因为营养不良晕倒,或者皮肤失去弹性。不会,我的相貌和身材一直是我骄傲的资本。无论我怎么挨饿也无论我多么暴饮暴食,我都保持着最标准的体型,我的教练说我是天生的魔鬼身材,说如果不跳舞会可惜了。我怎么会不跳呢?我就是为跳舞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所以我不会放弃。在我最穷困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枚硬币的时候,我也没有舍得变卖了那只被我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青花瓷瓶,我爱它,就像热爱我的舞蹈事业一样。它等于是我对生活的一种图腾。我必须跳啊,跳到成功。我极度渴望成功。这是一个乡下女孩很奢侈的念头。可除了跳舞我不会别的,我不会出卖身体去交换演出成名的机会,对潜规则我采取退避的态度。我把这些对莫洛说了,在认识他的第三天,你看多奇怪,我如此渴望把我掏出来给一个还算陌生的人看,这证明什么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爱情。爱情来了。我晕眩了。我打算等我毕业后就找份工作,然后一边与他在一起,一边继续跳舞。他喜欢我。却不喜欢我跳舞。他的理由太幼稚了,就因为他不愿意看见我跟那些男孩子动情的旋转,尤其是不能看见我跳舞时舞台下那些欢呼声中居然还有一个能做我父亲的男人的喊叫,嗯,他指的是唐渊。唐渊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时而疯狂时而沉稳,我根本就猜不透他,他是我参加的一个鉴赏瓷器学习小组的老师,一个对我很照顾的男人。那天,他情绪不好,他让我陪他吃饭,我就去了,我们在一家灯光昏暗的情侣包房畅谈心事,他流泪了,我用手指去帮他擦,这时候莫洛却出现了。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莫洛会突然出现,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我来这儿吃饭。我慌忙站起来跟他问话,他什么也不说,把一壶热水浇到唐渊的西服外套上。我窘迫极了。我拉他回到他的小屋,一路狂奔,像疯子。我们再一次争吵了。我猛然发现这个我曾深爱的男孩的刻薄和尖锐,甚至还有无情,而与此同时我的家庭也正发生着几乎灭顶的变故,这一切都让我无法承受。

莫洛离开了我。我就去找唐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就特别渴望有人安慰。唐渊拥抱着我,给我讲很多关于青花瓷的传说故事,我陶醉了,我暂时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伤痛,还有一个叫莫洛的男人为我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饮泣。其实也就这样简单,我和唐渊虽然偶有暧昧,但关系清白,可莫洛他却怀疑我背叛了他,我也不辩解,也确实在某一时刻下我的心远离过他。我能说什么呢?我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一方面是他的疏离和怀疑,一方面是唐渊的信赖和诱惑。我之所以说诱惑是因为唐渊答应给我一种安定富裕的生活,他说你只有在这样的生活里才能发展你的事业。是啊,他说的是。我那么爱跳舞,我需要每天的食物丰足。需要有一间严实的没有争吵的小屋。可你知道么,我却是不爱他。我觉得自己可耻。

这说明什么呢?在物质诱惑和精神追求间我的失衡么?我想我必须在有尊严的状态下填饱肚子,然后才能更有力气地去追究我的事业、我毕生要抵达的真正的尊严。瞧,这多滑稽,还有真正的尊严一说。可我觉得你能明白我,跳舞的人都明白。

于是,我想留在唐渊身边。我把这个选择告诉给莫洛,我期望他能骂我,或者挽留我,可……他没有。他异常冷静。这种冷静加剧了我的痛苦,也加剧了我的矛盾。我们对坐在黑暗中,彼此无语,空气像充满了氢气的大包,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我问他,还有话对我讲么?他说,有,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去了。

然而就是这一去,发生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事。

在他的小屋里,他彻底摔碎了我们的爱情,甚至……他强奸了我。你看,我在用强奸这个词语。因为那会儿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与他有身体的紧密接触。但他听不进去,我被他扒光了所有的衣服,连同尊严。可他还在口口声声地骂我是个贱人,说我身体也给过唐渊。这我怎么能容忍呢?我彻底灰心了。于是我不再反抗,我任由他摆布。我想当他看见我的身体流血,他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回头的。可我错了,他几乎达到疯狂的地步,他丧失了理智。真可怕,你没见过一个男人丧失理智的神态,比魔鬼还丑恶。他继续在我的身体上施加痛苦,他竟然用刀在我脸上划,你知道多少下吗?我数了。一共二十刀。二十刀啊。如果一年一刀的话,他足以杀死的我的青春。

讲到这里,唐跳跳突然很激动。她闭上眼睛,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听见她的头和身体碰墙壁的声音。我忍不住,去拉她,她的手指冰凉。我说已经过去了,不是?

她长久不说话。我就在一旁默默地陪着。

半个多小时之后,她突然说,恨因爱生,那时太倔强啊,太倔强。

我看着她,感觉到我们距离很近,可我还是够不着她,不能给她一个抵御痛苦的拥抱。

她颓然跌坐地上。她脸上的疤痕突然很醒目。

5

来北京后,唐跳跳暂时跟我住在一起。她答应等找到莫洛的母亲才离开。

这几天里,她时而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她的故事,时而沉默,她完全进入了一个自我的境界。

然后我就知道了那张胶片的秘密,也是唐跳跳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另一个誊写在羊皮上的秘密。

我一并记录下来,希望日后写进莫洛的《青瓷舞殇》里。

唐跳跳说,她是从景窑镇的可可和大鹤那里得到的线索,她一路寻来,一路上都在想可可所说的莫洛要找什么胶片的事。

究竟是什么呢?她也不清楚。她不记得有什么胶片。

她租的那辆的士的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很和善的那种,性情沉稳。她几次催促他开快点儿,他都说别着急别着急。途中他接了一个电话,也说不着急不着急。唐跳跳并不问他什么不着急,是他自己解释的,他说老婆要跟孩子出国了,陪读。老婆就等他去照相馆照一张标准的全家福照片,说到了那边儿想他就看看。可他没时间,他就一直说不着急不着急,他老婆就哭了,她说最怕连张照片都没得想啊。他还是说不着急不着急。他坚信他们一直在一起呢。

照片?胶片?全家福?

唐跳跳恍然大悟:莫洛要找的胶片肯定是那些被她和唐渊带走的她从小到大的照片的底版。她记得对莫洛讲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这些底版就会回到景窑镇,埋在青花瓷的土地上。因为景窑镇是她的第二故乡。她万万没想到莫洛居然还念着这些。

她更慌张地催师傅快点儿快点儿,她怕晚了见不到他。

6

唐跳跳说关于那张怎么也找不到的羊皮,她心知肚明。

唐渊越来越老,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说过羊皮上有青花瓷的烧制配方,那配方能够让瓷器不碎。他一面支持唐跳跳寻找,一面又抵制她寻找。他是怕他的秘密败露。

唐跳跳起初也不信,她无事可作。她既不愿意再与唐渊厮守,也不愿意回到莫洛身边。她同时失去了两个男人。虽然她还时常到唐渊居住的地方走动。

她问唐渊为什么欺骗她。

唐渊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叫烟岚的女人。

可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我?

因为需要吧。

唐渊回答得含混。

唐跳跳不信。唐跳跳问他: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我一天?

唐渊低头去整理衣服,唐跳跳就继续问,他假装听不见。

真得老了么?

唐跳跳看到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想哭。自打有人跟他通信说烟岚找到的那时起,他就在加速衰老。

他会在深夜神神叨叨地说等我找到了宝藏等我回来娶你啊,等我等我……

然后他又会脱落一把头发。

找了一年,唐跳跳隐隐约约地知道羊皮卷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或许是另一个版本、另一个模样,而非记录着什么不碎配方的那种。

世界上如何会有不碎的瓷器呢?

越是华美,越是青翠,越是不堪一击。

唐跳跳说:可你知道么,那时候我必须寻找下去。

我当然不知道。

我认为这不过是她的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据她讲她的养父养母早去世了,她跟莫洛的爱情也完蛋了,跟唐渊的看似稳固的生活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雪月一场空。还有她发誓毕生要忠诚的事业,更是无望继续。没有了完好的相貌,没有了挺拔的信念,她根本就跳不起来。说到底她是一个丧失了方向的人。她需要有一点儿坚持,那就是寻找誊写在羊皮卷上的不碎青瓷的配方。我一直这么以为。

很多时候,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只有自我欺骗,才能继续生存。也或者这不叫欺骗,该叫安慰的吧。

可唐跳跳曾经很执拗地令自己认定,一定有那么一张羊皮卷存在的。她说如果它不在景窑镇,也许就在天涯在海角,在未知的任何一个小胡同的地底下,等你。

7

当晚,唐跳跳见了我母亲,我父亲索云海亲切地呼喊烟岚的时候,我看见唐跳跳眼神一亮,随之黯淡,随之无谓。我想我明白这些。

母亲说好好的啊孩子。

唐跳跳说,有一个传说,关于一只祖传的青瓷瓶,有人说它真有人说它假,其实它是真的。

我父亲睁大了眼睛:你懂鉴赏。

唐跳跳说我可以看看它么?

父亲就带她还有我还有母亲一起去地下室的收藏阁。唐跳跳十分肯定地说它是真的。

母亲悄悄问父亲,前些天你不是告诉我这是仿制品么?

父亲说,何妨真假贵贱?就当是心中的重量,不与外界有关。如此它就价值连城,也分文不值。

我们都能听懂。

父亲揽着母亲的肩膀离开了。

我问唐跳跳,你怎么知道我家有这么一个瓶子?

她告诉我,她听唐渊说过烟岚这个名字,说有烟岚的地方就会有这么一个传世的宝瓶。

我突然想起来,在景窑镇,哑巴老人唐渊告诉给我的关于他一生中最难忘最精彩的故事,他提到了初恋,提到的是烟岚,而不是莫洛理解的唐跳跳(莫洛一直以为在唐渊的故事中该是唐跳跳做主角,这是他的错误,他的猜疑,他的不自信)。我当初还以为,关于烟岚的名字是一种巧合,关于唐渊提到的青花瓷瓶跟我家的青花瓷瓶也是一种巧合。我实在没精力再思考这些枝枝桠桠的问题,人生主干的大问题已经够让我难堪。

可事实是,一切巧合皆有因由。

那么这一切可是一个在画圆的故事不成?我在中间,你在中间,他也在中间,我们彼此离开,彼此聚集,彼此对面,彼此不相识。

天啊,不会吧?

我赶紧问唐跳跳:唐渊说的烟岚真是?

唐跳跳点头。

我晕,怎么会?

如果这样,那我是谁的女儿呢?

8

离开梨枝镇时,只有我,唐跳跳,索青,莫洛的骨灰。MY没出现。不知道他是死了是逃了还是疯了。总之他已经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他回不来了。

我不恨他。谁让他也是为了爱呢?他爱佟沿见,比我更甚。他的爱决绝,干脆,简单。

我从索青那儿知晓他不过一介书生,一个教书的文雅的古怪的大男孩,只因佟沿见的离开而变得暴躁,最终动手伤了人。

我父亲也说认识他,曾以为他是索青的男朋友,说很喜欢他身上的气质,说没想到一切如此复杂。

可不是么?生活本就复杂得很。

我被困其中。像蜘蛛网上的小飞虫。充满了被捆缚的绝望,也在拼命挣扎着。

后来通过调查,我清楚了我的身世。

索云海一直以为我是林西的孩子,因为我是母亲带过来的,之前她跟林西有过一段婚姻。可我并不是林西亲生。在我极度虚弱身体严重贫血住院修养期间,林西的血型、母亲的血型与我的血型构成一个谜团。

为了求证,我想讨问唐渊。但在电话里,唐渊真真变成了哑巴。无论我怎么哀求怎么敲击,他都不开口。他的鼻息声很重,超越了此一刻下逐渐干涸的空气,我只能听见自己那焦躁的喋喋不休的口水的回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落了一场持续二十多年之久的大雪。欲掩盖什么呢?我笃定地以为,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讲话了。

但我还是怀疑他,因为在景窑镇他对我讲过的故事里提到了烟岚,他说他执迷而隐晦地爱她。那么他会不会是我的生身父亲?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开口?如果不是,那他也可以明确地告诉我呀。猛然间,我又记起来他的故事里还提到过一个男人,他说那是一个诱奸了我母亲的男人。是谁?究竟是谁?他是谁?他们是谁?这二十多年前和这二十多年后他们又分别扮演着什么角色?天啊,一切太混乱。我很头疼,但不甘心。我只有求助于我的母亲,虽然我知道这多少有些残忍。

终于,一个单纯的黄昏,我跟母亲第一次对坐,一壶苦丁茶,开启一段回忆。母亲流着泪对我讲,我是索云海的亲生女儿。我不信,因为我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过如此一个概念。我怎么会是我后父的亲生孩子呢?

母亲说真的。她几乎要哭了。

她说我用性命担保。

不,我信你,信你们。

我抱住颤抖不已的她,我知道她比我委屈,比我活得艰难。

我还能不信么?

如此说,唐渊讲述的故事是真的,诱奸之说或许成立。母亲之所以一直不肯讲破此事,正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尊严,给父亲一个面子,给林西一个希望。她说林西很可怜,无儿无女。她说其实她爱父亲。

我答应她,我说我会把林西当亲生父亲待。

我们约好一辈子严守此秘密。

虽然这对索云海——我真正的父亲很不公平,但这并不妨碍什么。我与索云海朝夕相处,从感情上早融合成一家人了,那么何必再计较彼此间是否具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呢?我想,有些在旧年的错爱也会变成他年之后的感恩吧。

另外就是关于唐渊与我母亲烟岚的纠葛了。我偷偷征求母亲的意见,我说我想安排她们见一面。母亲一怔,把头低下很久,然后回答我:不了吧,其实我对这个人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我的记忆已经随着日子走到了今天,今天的生活才是真实的,再说我跟唐渊跟本就没什么。

哦,我点头,我知道了唐渊爱的多么绝望,这些年来他守候的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我初步这样理解。但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理解。我还断定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我对生活的了悟,等我心智成熟的那天,我会以不一样的眼光重新再来看待这份单恋和这份单恋下的愚昧与温和吧。我不能保证当年我母亲烟岚就没有对唐渊暗示过什么。情爱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至于索青,我也彻底原谅了她。她没跟我道歉。从梨枝镇回来后,她像突然长大了,我从她的眼神里能读懂她的柔和。我握了她的手指,温暖弥漫,这是十多年来久违的感觉。她说,姐,你跟沿见哥的信箱我早就有密码,我偷偷去你房间无数次,我还拿过你的很多笔记本外壳、眉笔、唇彩,还有一件裹胸。只可惜我的胸脯很小,我怎么戴也不好看。

我笑着听她唠叨。这才是真正的她——任性、坦率的索青。

至此,还有一个事实我也必须提到,那就是我的腿并不会残废。车祸之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真实的,我不过小腿骨折。我的所谓的伤痛更是心病所引发。我深深地忏悔,为我的怀疑。但我也知道任何明了和开悟都是需要付出痛苦代价的。这一切既然已经发生,就是注定。

我重新回到舞台。但不是竞争的浮躁的舞台,而是纯粹的追求艺术与真善美的舞台。我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我每天教孩子们跳舞。然后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练习舞蹈,我自编自演的《青瓷舞殇》。我会参加今年九月份的全国青年舞蹈大奖赛。

我不像往常那样只为了练习而练习,为了比赛而比赛。我现在能明白地分辨这些关系,且理顺了。如果再失败,我也不会绝望。我有了幼儿园老师这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我可以先养活自己,然后再养活不甘的理想,和那个拼命要挣脱出去的灵魂。如此真是好。

我度过来了。犹如佛陀最后的教诲,要自己度自己,不要依靠其他。

但我并不开心,因为索青的腿伤不容乐观。在梨枝镇时,她拼命去追赶跑掉的MY,不慎滑倒,又遭遇从高处滚落的石块,便折断了双腿骨。再加上没能得到及时治疗,现在她只能依靠轮椅活动了。医生说还不敢保证她会不会站起来。医生说这些时,索青微笑着听。她不曾抱怨。我想她内心的信仰没断。在梨枝镇,她追赶疯癫跑出去的MY,是出于责任和道义,或者是情感吧。我不太清楚。

她来到我的房间,我赶紧关了音乐,我怕……

她笑着拧开那枚油绿的音响开关,说:相信么?我会跳舞。

我点头。

此时,窗外第一场春雨铺天盖地而来,我的泪汹涌不止。

9

羊皮卷没有出现。

大鹤在得知这个故事之后挖地三尺。

然后,他终止了寻找。

再然后,又有一些得到消息的人开始了又一番行动。

这个世界真癫狂,人人都会相信一个莫须有的传说,且为之奉献时间与精力。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只要有所坚持,我们就无话可说。

像我离家出走时遇到的河豚少年。

我相信他一直在挣钱,他说等挣够了一张火车票的钱后就到外面去。他也许长大了,现在他需要挣到双份的火车票钱了吧。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唐跳跳抱着莫洛的一半骨灰,在见到莫洛母亲的那个下午消失了。没有人再知道她的消息。

至于莫落的母亲,我会记得她!她是我见过的和经过的所有女人中最坚强的一个,像那浑身是伤却也不放弃生活信念与爱情信仰的女神。她或者她们那一代人,不正是我或者我们这一代人的榜样么?我祝福她好,并且我坚信她会幸福。更何况她还有万么措。关于万么措的事我多少有些耳闻,外界的传法有三:第一种是,他走私古玩的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了;第二种是,他死于内讧;第三种是,他制造自杀假象,从此金盆洗手,归隐山林,过起烟火日子。我相信第三种说法,我父亲索云海也对此表示肯定,因他与万么措的一个兄弟关系很熟。索云海还告诉我,其实万么措并非外界所言的大走私犯,他也只是一个倒卖古董的风光一时的商人。据说他的信条是,不让一件古董通过自己的手指流向海外,但允许自己的弟兄在国内的市场横行霸道。这点儿我难断真假。权且相信吧。

而那些日子,我再没出现过幻觉,再没遇见佟沿见的魂。我也没有去找他。我尚且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存在。这个空间仿佛处处充斥着他的气息,可我又觉得与他已经恍若隔世了。我总想,如果他在,他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那么固执地去求也是徒劳。

所以我选择一个人。

周遭越来越冷清。

我知道,“现在发生的,过去曾经发生过,将来仍会继续发生。”(《圣经》语)

我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就是莫洛临死前是不是真的在发癔症呢?我总以为他假装。他该是个清醒的人。他知道我是索萧木。他不过是想在临死前和他假设的唐跳跳一起度过罢了。他是抱定了死的态度,因为他已病入膏肓,他骨癌晚期,他知道将要不久人世,所以先前才拼命地要寻找留有爱人影像的胶片。

这也不排除他有精神错乱的可能。

就像佟沿见。很久很久的后来,有人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短信,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请相信那是因为热爱。

我抬头。这时候,天空突然很明净。我失语了。

我想虚妄与真实的边界是模糊的,它因心境而定左右。

我开始熬夜写字,一个晚上,两个晚上……我用黑色钢笔在雪白的稿纸上写字,我写这本《我的名字叫蓝》。

忧郁的颜色。在疼痛里遇见阳光。

我用第一人称与你相逢。

荒原寂寥。总有踽踽独行的灵魂。我想说,亲爱,我答应你,认真蓝。从此认真蓝。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