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七杀旧事
此刻,正立在堂中,应付一名随意轻薄舞姬的客人。
那客人肥头大耳,腆着个圆肚子,趾高气昂道:“你知道大爷我是谁吗,敢这样和我说话?”
“我管你是谁!坏了我穗芳阁规矩的,统统给我托出门去!”云浮一招手,两名壮汉立即上前将这人架了出去。
云浮拍了拍手,招呼着其余客人继续看舞听曲。
“云浮姐,苍黛姐姐醒了,这会正在屋里砸东西呢?”一女子从后堂跑来,急声道。
“砸东西?我那屋里放的可都是些值钱的陶器啊!”云浮闻言,赶忙抬步离开堂内。
走至屋外,果然只见里噼里啪啦的一阵碎响。
推门而入,苍黛正举着一个青花瓷瓶要甩出手。
云浮快步上前拦住,疼惜道:“姐姐,快快停手,这瓷器可是价值千两!”
苍黛放下瓷瓶,脸色极是愠怒,问道:“云浮,是何人将我送来这里?”
云浮拉着苍黛坐下,斟了杯茶递去,柔声道:“姐姐,你莫动怒,先喝口水顺顺心!”
“快说!”苍黛难压心头之火,她明明记得自己在营帐内与炎拼酒,一转眼醒来却到了穗芳阁。
“前日,有两个高大的汉子驾着马车将你送来,告我说你只是喝多了酒,睡一两日便会醒来,然后就转身离去了。”云浮依着记忆道。
“炎派人送我回来,他为什么要派人送我回来?”苍黛模糊记起醉倒前炎看自己的眼神,惊觉道:“他是故意灌醉我的!”
云浮坐在一旁,诧异道:“姐姐,你可是千杯不醉,谁能灌得醉你?”
苍黛细细一想,顿然怒火中烧,拍案道:“炎在酒里下了迷药,他一开始就预谋好了要送我走!”
“姐姐,炎送你回来,是不愿你涉险。云浮好些时日未瞧见你,你就安心地在穗芳阁多留几日。”云浮上前挽住苍黛的手,低声安抚道。
苍黛猛然起身,神色焦急道:“不行!鄂州战事严峻,炎很危险!夜阑如今下落不明,我还要去找她!”
“姐姐,鄂州的战事就结束了。”
“结束了?”苍黛质疑道。
“姐姐,这消息今日已贴在了城墙下,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呢。”云浮正色道。
大夏国与苜宿国在西北的战事结束了,镇北军和白虎军在那漫天飞雪停落的早晨同时撤军,这场战事以令人讶异的方式结束了。
禹州城。右相府。慕容司风与顾云卿坐在石亭中对饮。
读罢手头那封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慕容司风一言不发地沉默了。
顾云卿见慕容司风毫无表情,经不住开口询问道:“相爷,鄂州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臭小子比我还疯!”慕容司风面色一改,朗声笑骂道:“一下子送来两份契约书,告诉我鄂州战事已平,他要辞去官职,丢下我这干爹,一个人浪迹江湖去了。”
“两份契约书?”顾云卿望着那封书信,不解道。
“这小子自作主张,与苜宿国和哈洛族结下互不相犯的条约,以此条约换来了大夏国未来十年的边疆安定。”慕容司风语中满是不满,可脸上的笑意却道出了他对风归尘此举的大加赞赏。
顾云卿听罢,激动不已,击节叹道:“甚好!甚好!如此一来,这池中淤泥就算是去了大半了!”
慕容司风微微叹息道:“皇上近日病重,所有国事已全全交由太子处理,太子刚刚着手朝政,许多大事都还未有明智决断的能力,这朝中隐有些奸佞之臣想要笼络人心干涉朝纲,实乃是当下的心头之患。”
“相爷,古人有云,君德贵明不贵察,明生于诚,其效至于不忍欺,察生于疑,其弊至于无所容,盖其相去远矣,这奸佞之臣、贪污之臣、谗言之臣朝朝皆有,君主需学会知人善用洞见所长。广开言路,无论市井乡民还是达官显贵都能上传言论,这样一样,君主便可知百姓疾苦民生所望,所言所行更容易体恤民情,以致国泰民安万心归一。”顾云卿将心中所想的明君之道之景一一道来。
“顾老所言甚是啊!”慕容司风闻言,欣然举杯,望着案上的书信道:“如今这两份契约,你我还得想个适当的法子呈上去,以免遭来个先斩后奏之罪。”
“相爷,你考虑得比老夫更周全啊!”顾云卿高高举杯道。
两人畅然一笑,举杯相碰,杯中之酒一饮而空。
连赶两日,终于到了栖雪山下。
青宿弃下车马,抱着夜阑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无暇欣赏这遍山的姹紫嫣红,青宿的心神始终被怀中人的安危牵引。
这两日,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无论裹多少被褥,她身体的温度都始终冰冷。
她的嘴里一直呢喃着,呼喊着,她的阿馒哥哥。
青宿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他用尽全力地将她抱紧,想要给她一丝温暖,让她的手脚不再发寒颤抖。
“夜阑,我们到栖雪山了。”青宿低声向怀里的人道。
怀里的人依然闭着眼,眉头紧皱,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夜阑,我们到栖雪山了。”青宿不断地轻声重复这句话,希望能够唤醒沉睡中的人。
一路拾级而上,两侧的山色不知何时已从新绿变成枯黄。穿过一片的冷杉林,赫然出现一座蓝色石门,石门顶端刻着遒劲隽秀的三个大字“栖雪山。”
青宿推门而入,院中枯叶满地,没瞧见一个人。
直到步入回廊的尽头,才遇见一个持剑练武的女娃,这女娃看模样约摸七八岁。
那女娃瞧见来人,随即跑上前来寻问。
当她瞧见夜阑苍白的脸时,立即将青宿领进一间屋子内。
这女娃搬来两个火盆,熟练地生起火来,冰冷的屋子瞬间暖和起来。
女娃告诉青宿,她的名字叫楚寒,是栖雪山第十四代弟子,她的师父是栖雪派现任掌门苍黛。如今这山上只有她一个人,两位师祖和师父都下山去了。
“夜阑师叔一直很怕冷,这个屋子的门窗都要关好。”楚寒生好火,便起身将门窗关严。
屋内的温度已让青宿汗如雨下,躺在床榻上的夜阑还是瑟瑟发抖着。
青宿解下胸前的解语石,轻轻地系在夜阑的手腕上。
“阿馒哥哥……阿馒哥哥……”
青宿听见夜阑出声,慌忙握着她颤抖的手。
“阿馒哥哥!”夜阑猛然间从梦里惊醒,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夜阑,我是青宿,我们回到栖雪山了。”
青宿轻声地,慢慢地将夜阑从余梦的惊怖中唤醒了。
她睁开眼,目光渐渐有了聚点,气虚无力道:“栖雪山,我们回到栖雪山了。”
青宿用力点头。
夜阑将目光投向窗外,喃喃道:“这时节,山顶的雪莲花应该开了吧。”
话刚说完,胸口剧烈作痛,止不住地一阵剧咳,嘴角渗出了血丝。
夜阑眼中弥漫着希冀的流光,缓缓开口,道:“青宿,你见过蓝紫色的雪莲花吗?很美,很美,美得让人多看一眼便是贪念。”
“我们去看,可以看很多眼,很多眼……”青宿心底已有了预感,他极力不让自己哽咽。
青宿替夜阑加了好几件厚衣,披了好几层棉褥,裹得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踏着雪堆,青宿慢慢地向山顶而去。
皑皑雪峰与湛蓝天空相映,圣洁,灵逸,静谧。
断崖处,一堆雪无声地坠落。
青宿将夜阑放在一避风口,慢慢俯身向断崖下望去,只见三个淡绿色的花苞屹然于石缝间。
雪神之花还未开。
夜阑微微坐起,默默地聆听着山间回舞的风声。
等待花开,等待苍老,等待……
慢慢地,脑海里尽是翩然回忆。
“乖女儿,快过来,阿爹带你去赏花灯去!”
“尘儿,你看你摔得一身是泥,哪里像个女娃娃,都是你阿爹把你宠坏了。”
“你的名字叫夜阑,是我栖雪派第十三代弟子。”
“阑儿,快和你二师姐过来,听听我新谱的一首曲子可好?”
“这坛子,是刚酿的西风醉,你可不能偷偷地一个人喝了!”
“尘儿,我听人说李二哥的新娘子是朱榭大街上最美的女子,可我偷偷瞧了一眼,我觉得,等以后我娶了你,你会是陌南城最美的新娘子。”
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自己。
尘儿?阑儿?
真实?梦境?
一滴水珠忽然滴落眉上,好温暖。
夜阑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的脸庞倒映在一双渗着泪水的眸子里。
青宿默默转身,将时间与空间留个这一对眼间心间只有彼此的人。
风归尘满脸欣喜道:“尘儿,你醒了。”
夜阑下唇微微嘟起,低声道:“阿馒哥哥,你怎么才来?”
“我来晚了,甘愿受罚。”风归尘将夜阑抱入怀里。
“罚你……”夜阑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道:“罚你一年不能吃馒头。”
“好。”风归尘几近哽咽,从怀里掏出一条天青色的丝质发绳,柔声道:“尘儿,今生你发间的这个结就来我来打,可好?”
“阿馒……哥哥……”望着那条在风里飘动的发绳,夜阑轻轻点头答应。
两缕发丝被拉在一起,用天青色发绳系上一了一个漂亮的结。
望着发间的结,夜阑慢慢合上眼,嘴角的笑意自此凝结不散。
风归尘紧紧地搂入怀里,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他放下一切,跋涉千里,只为与她云游四海白首不离。
可是,他来晚了。
从此,天涯海角,碧落黄泉,相思不绝。
断崖上,一阵风雪骤起,染白了青丝,染白了发绳。
石缝间,碧绿色的花苞无声绽放,澄净绝美。
三日之后,韩庭江携血凝珠回山,只望见断崖上的坟冢。原来,人心有时,真的无力逆天。
待苍黛与千素收到飞鸽传信,策马急回,夜阑的坟冢前正盛放着三朵蓝紫色的大苞雪莲。
顺和十二年秋,菖帝薨,七皇子夏子津继位,改年号为昌平。右相慕容司风与滕文阁学士,同时辞去朝中官职。西北埃洛古城重开商路,允许大夏国与苜宿国商旅自由往来。鄂州城内百姓回流,民心渐稳。
顺和十三年春,哈洛族族长瓦卡措迎娶大夏平昭公主为妻,两族结为姻亲,西北边疆自此相安太平。
我的名字叫楚寒,今年十三岁了,我的师父是栖雪派掌门苍黛。栖雪一派向来人脉稀少,我是这一代唯一的弟子。
我的师父很爱喝酒,每夜都会抱着一坛酒坐在屋顶上。
我曾问过师父,为何要喝酒。
师父望了望天际,然后笑道:“寒儿,美酒如水,喝得多了就当成了习惯。”
原来,师父一直是把酒当成水来喝。
在这世间,从未有人喝水喝醉了的吧。
我每日里除了练剑,便是被庭江师祖叫去整理药草。师父让我叫他师祖,可我一点都不觉得他老。庭江师祖喜欢穿一袭白衣,将头发散在身后,那样子甚是好看,像天上的神仙一般好看。虽然我从未见过神仙,可在我的脑海里,神仙和师祖是一个样子的。
每天入夜,庭江师祖都会去后山。后山有一处无碑坟冢,他常常坐在坟前吹箫,一吹便是整夜。
听师父说,坟里埋着的是水意师祖,她是栖雪派剑法最最厉害的人。
可是剑法那么厉害的人,为何会死去呢?
师父说,世事无常变化莫测。
这个回答,我始终不懂。
师父说,我还小,以后就会懂的。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我忽然想起两个人来。
每年冬季,都会有一黑一青两个人上山来。黑衣的那人魁梧俊朗,青衣的那人则给人清冷之感,不过,这二人长得都特好看。
每次他们来都会一起爬上断崖,和葬在那里的夜阑师叔聊天。师父也会带着几坛酒上山,一坐便是一晚。
师父极少允许我冬日上山,她说我轻功太差,容易滑下山去。因而,我没有机会上山去,没有机会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师父说,他们其中一人是师叔的夫君,其中一人是师叔的好友,他们二人都爱着师叔。
我问师父爱是什么?
师父指了指怀里的酒,笑道:“等你不喝酒都觉得醉了,那便是爱了。”
那两个人爱着师叔,那么,他们都醉了吧?
我忽然有些羡慕夜阑师叔,羡慕那么好看的两个男子都为她醉了。
师父很爱很酒,可是从未见她喝醉。
每年春季,都会有人送来十坛酒。这酒被放在地窖里,从未见师父拿来喝过。越堆越多,如今正好五十坛了。
我的脑海里总是充满了问题,师父说我到了学会思考的年纪,有很多问题很正常的。
“师父,那酒为何一直放着?”
“太过醉人。”
“师父喝了也会醉吗?”
“会。”
“师父,这酒真厉害,它叫什么名字?”
“痴儿梦。”
痴儿梦,好奇怪的名字。
我还有许多问题未开口,只见师父已躺在屋顶上睡沉了。
师父,这是醉了吗?
醉了是什么感觉?
我曾问过庭江师祖,他说:“相思如酒,浅尝则醉。”
“师祖,何为相思?”我不解道。
“寒儿,你需先懂得为何相思。”师祖浅笑道。
“不懂……”绕来绕去像个哑谜,头都昏了。
师祖望着我一脸困惑,抚了抚我的额头,温和笑道:“很快,你就会懂的。”
烟花,三月,江南。
迎来了一群策马奔腾、欢声笑语的少年。
七杀中身材最矮小的连朔与风归尘同坐一骑,板着一张脸闷闷不乐道:“风大哥,你前前日与我打赌说云鹄哥哥的剑法比黑鹰的快,结果你输了;你前日与我打赌说青宿哥哥的大脚趾头比云鹄哥哥的扁,你也输了;昨日,你打赌说雪雁姐姐的歌声比九九姐姐的好听,你还是……”
“臭小子!”一个清冷地声音打断了连朔,九九策马与风归尘并驾齐驱,一把将连朔提入手中,嘴角浅笑道:“这么小就不学好,成日里找人和你打赌,赢了那么多银子,却还天天向青宿哭穷做屈!”
“啊呜呜……”被提在半空中的连朔立马咧着嘴大哭,眼泪汪汪地向一旁的风归尘等人求救,道:“哥哥们救我,九九姐姐是个大巫婆,好凶好凶,呜呜……她要把连朔摔下去,连朔就会变成一个大傻瓜,呜呜……”
“臭小子,你再哭一下试试!”九九作势要松手,连朔立马合上了嘴,委屈道:“九九姐姐,连朔再也不说你的歌声不好听了,你放过我吧,我把我赢来的银子分你一半,好不好?”
“这小子抠门得紧,他能给你一文钱就不错了。”云鹄露出一副质疑的神情。
“九九,这小子要贿赂你哦!”黑鹰大笑道。
雪雁在一旁,大喊道:“九九姐,把他扔下去,整日里叽里呱啦的特烦人!”
连朔将目光投向还未表态的青宿和风归尘,希望有人能够将他解救出九九的“魔掌”。
“青宿哥哥……”连朔嘟着嘴,一脸哀求。
过了片刻,青宿淡淡地说两个字:“随意。”
连朔瞬间耷拉起脑袋,做出一副绝望的神情。
众人立马笑出声来。
九九一把将连朔提上马,向风归尘道:“风大哥,基本上过半的人同意将这小家伙扔下去,如此看来,今天,你还是输了,说好的一百两银子,可别耍赖!”
“哎,又输了,银子稍候定将亲手奉上。”风归尘眉头微皱,一脸伤心状。
九九得意地笑道:“云鹄、黑鹰、青宿、雪雁,这一百两我们五个平分了!”
连朔闻言,才发觉自己被他们耍了,不由气道:“你们竟然,竟然,拿人家的性命开玩笑!”
“哈哈哈!”黑鹰仰头大笑,道:“谁让你整日那我们开涮,今日,你算是栽在了九九的手里!”
一阵风过,四处散漫地全是最爽朗的笑声。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