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新人逐个敬酒。这时候,桌上的妇女活跃了起来,纷纷将嘴唇凑到酒杯边沿。到了我身边的男人了,他自然少不了一场突出表现,硬是使一对新人酒杯里的酒(是红酒)都下了肚子,幸好还有伴郎和伴娘,尤其是那个伴郎,替新郎喝了不少酒,表现得很凶猛,不太友善,在新娘替男人点了五次烟都没有成功之后,伴郎上来竟捏住了男人的鼻子,最后他只好用嘴吸气,香烟着了。
伴娘因为显得很娇弱,所以男人没怎么难为她。于是轮到我了。
新郎对我称赞了一番,算是向新娘介绍,自此以后,我作为一个朋友将成为他和她公共的了,甚至包括相关的所有人。但新娘没等新郎说出我的名字,说,他啊,原来就是你啊?!后半句是直接对我说的。
新娘说出这话确实令人大吃一惊,除了她身后那个伴娘掩嘴笑了一笑,所有人都突然停下喧哗和咀嚼。我和新郎面面相觑,像一对难友那样表示我们共同的恐惧和不安。老天作证,在此之前,我和新娘没有任何瓜葛,连见面都没有。我比所有的人都希望她能做出令人信服而又安全的解释。
她终于觉察到所有人的异常反应,脸一红,搡了一下新郎,急切地说,不就是你小舅母刚才说的那个人呗,一看酒量大,但老是不说话不喝酒的?新郎如释重负长长地噢了一声,笑了,所有人也放心或扫兴地笑了。只是伴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新郎新娘所有的客人,伴娘是谁,我身边的男人还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新郎的小舅母?怎么这么复杂?哦,我恍然大悟,新郎的小舅母一定就是刚才跑掉的那个小妇女。想到这里,我心下狠狠地快意了一阵,像一道闪电划过,整个人在阴暗里振奋了起来。
于是新郎新娘为表示莫须有的歉意,分别多与我喝了一杯。在与伴娘碰杯的时候,我也留了个小心眼,动作放缓,从杯口上端用比较阴险的眼神与她对视了片刻。我希望这样的眼神给她在看着新郎新娘房间的灯熄灭了之后,在疲惫不堪中有一个深刻的记忆。
一句话,我们爱新娘,但更爱伴娘。
新郎新娘到另一桌之后,我就开始感到难受,酒确实多了。但看来身边的男人兴致还很高,他终于再次举杯,声明之后要到另一桌去会会他几个老朋友了,在半推半就之中,我又多喝了一杯。当我抬起醉眼,这才发现,桌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个女人将凳子远远移开,打着饱嗝说些她们的话。我的腿被一只肥硕的大黄狗撞了一下,顿时感到心里翻了起来。于是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摇晃快速地走了出来,从那个吆三喝四的男人身边经过时,他好像还向我点了点头。
到了外面,才发现天已经彻底黑透了。院子里点着新支起的太阳灯,已有很多人都出来了,还有不少是等待下一桌的客人。也许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只是炽烈的灯光把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渲染得很壮观,所以会给人一种人山人海的错觉。这种错觉和耀眼的灯光使我彻底崩溃,我没有去找厕所,而是向着院子北角的一片阴影奔去。
那是一小块竹林,大概只有四五平米的面积,我在呕吐的同时为我的朋友也就是今天的新郎拥有这样好的竹子而高兴。
呕吐完了,我扶着一竿竹子站起来,竹子太细软,使我差点跌到,重重地靠在另外几根竹子上,与此同时我听到头顶有一片惊慌失措的喧闹,然后是翅膀扇动黑夜的声音。我想那也许是几只野鸽子,我抬起脑袋希望能目送它们飞离这场婚礼,但只看见高远的天空闪烁着点点明澈的星光。深深吸一口夜晚的新鲜空气,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这时候,一个人与耀眼的灯光同方向向我走来。像那久已失传的皮影戏,我注意到来人腰胯摇摆动作的盎然诗意,勿庸置疑,那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酒桌上耍阴谋的那个小妇女,也就是新郎的小舅母。我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说,你原来是新郎的舅母啊?看来我也要喊你舅母了!
她未置是否地笑了起来,远离人多的地方,她的笑声很清脆。
我直接说,今天酒真的喝多了,这完全是你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特别能喝呢。她仍然笑。
你为什么要跑,我倒觉得你肯定能喝。我开始不怀好意地夸奖她,凭直觉,她是一个希望男人赞美的女人,正如我第一次给她的评价是:骚货。
她果然来了兴趣,也歪在一根竹子上,说,你为什么这么看?
我说了,凭直觉。
嘁——
不过,我说,你为什么要害我?我是说你为什么罚了我那么多酒,还请你的大外甥大外甥媳妇来灌我,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我夜里肚子饿了怎么办?说着我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摊呕吐物。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突然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比较油嘛。脸上表情似乎不快了起来。
什么意思?好像你老早就认识我似的。
我当然认识你,否则我会那样做吗。
我被她一惊,彻底醒了。你,你怎么认识我?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她突然叹口气,好像很扫兴地说,算了,不说了。说着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回过头看着我,精致的颈项逆光中可见一层云烟般的绒毛。我赶紧松手,但手掌里始终都是她胳膊的滚圆和弹性。
对不起,如果不是夜晚,我的脸一定红了,语言竟然也错乱了起来。你的意思,你说你好像认识我,我想如果这是真的话,我是说,为什么?
这是令人尴尬的事情,因为我在朋友举行婚礼的美妙夜晚,在一片星光下的竹林边,竟然无礼地抓住了他小舅母滚圆、肉感,充满弹性的年轻的胳膊。
没什么,她老炼地笑了起来,你不要紧张,你还真紧张了,真有意思。
我也笑了,是的,没有什么,什么也不会有,我不就是希望她回答我的问题吗,确实没有其他的意思啊。
其实呢,我也不叫认识你,她终于转过身子,由于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只是知道你在X单位上班罢了,因为我每天也上班,常在路上看见你。
真的吗,我说,我已经在X单位上了五年班了。可能正是我们方向的不同吧,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我是说早上的太阳光,就像这灯光,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吧,哦,都有五年了,她笑道,这真快啊。
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后来我没有参加闹洞房就悄悄地离开了。在我走之前我鬼使神差地去了我们刚才的座位,桌上的剩菜残羹全部被撤了,换上了新的餐具,新一轮的酒席即将开始。我看见那只肥硕的大黄狗还在,在它的脚下是两个被踏扁的烟盒。那个酒足饭饱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在人群中高谈阔论。还有那个漂亮的伴娘,她在人群中再一次地向我投来一个美丽的眼神,对这样漂亮的女孩一走了之,怎么说都是一种无礼,但我害怕她也说,我认识你。
过了几天,路上遇见新郎,他责怪我当天没有打声招呼就跑掉了。我说,你忙嘛,对不起对不起了。然后我们就分手了。在擦身而过之时,我真想问他,你的小舅母怎么没上班?
事实正是如此,自此之后,我再也没看到过他的小舅母,那个逆光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