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读完初中就不再念书了。他的少数几个同学考上了中专。在那些年里,考上中专是乡村学生最佳的出路,农转非,也有了稳定工作。每年暑期,我们总能看到一些因为考上中专而买了身新衬衫的学生骑着车赶往学校,新衬衫的折痕还很清晰,因为瘦,背后被风鼓起一大块,像一面逆行的帆。然后,一群毕业班的老师们就骑着车随着他鱼贯而归。再然后就是整个乡里都能听到考中学生家的鞭炮声,穿着那种有许多孔的皮凉鞋和把衬衫系裤带里的村干部也到了场,他们挥舞着肥厚的手掌和考中学生的家长、老师亲切握手,耳朵上像小钢炮那样各夹着一枝烟。这样热闹的场合对于没考上中专的学生来说,除了嫉妒就是厌恶,避而远之是应该做的。
我和哥哥正在那堆鞭炮尸体里寻找幸存者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的二爷也来了。他也在捡没有燃烧的鞭炮。每次有这样的场合总会有他,但我们还是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仍然来。并且和每次情况一样,他希望我们把捡到的给他。这一次的交换条件是一大块从货郎那儿刚刚使用凉鞋换来的麦芽糖。我们一边啃着那种千丝万缕的麦芽糖一边问二爷,你要这些鞭炮干什么呢?他还是没有回答。如果我们捡来的鞭炮没有被二爷交换而去,我们会把捡到的鞭炮燃放,芯子没了的,我们会折断点火呲掉。而二爷,他的鞭炮每次都留着,把火药捻下,收集在一个水果罐头的玻璃瓶里。这个玻璃瓶就摆放在他家的灶台顶端。我们担心它会爆炸,而实质他是为了使之保持干燥。
在毕业之后的日子里,二爷迫于生活曾出门远行学习手艺。不过并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据说他学过厨师和裁缝。厨师往往都很肥胖,而我们的二爷,油烟熏得他吃不下饭,反而瘦得不成样子。至于裁缝,他的师傅是一个瘸子,这个瘸子半年之间也没教他一点手艺,连一件裤衩该怎么做也没学到,只是每天早上委派他去一家小店买一包烟,到了中午再去买一瓶酒。二爷终于回来了,我和哥哥坐在村口跟群孩子在比赛翻鸡巴的时候,他回来了。他的出现使我们突然意识到,没有他,我们的生活是多么无聊,我们只能翻鸡巴。现在他回来了,鸡巴必然塞回裤裆。
我们继续坐在他家的小板凳上看他制作小玩意和收集火药,听他说外面的事情。此时我和哥哥已不能并排,而是屁股对着屁股,而且屁股是圆的,所以我们只能在板凳的角落上搭上一点点屁股。如果二爷对着我说话,哥哥就得不断回头,脖子酸得受不了,相反亦然。所以,更多的是我和哥哥在争执座位,目的是更好地听二爷说的话,结果我们苦于争执,二爷说的话并不了解。这种疏忽很不应该,直到公安来抓他的时候,我们才绞尽脑汁地回忆他所说的那些发生过的事情,结果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们想不起来就更不用说别人了。也就是说,公安为什么要抓二爷,没人知道。这也是因为公安所说的抓捕理由,我和哥哥不认可。
公安来抓二爷的那天,因为下雨,并不很热。午睡醒来,我们看到三个穿着深绿色雨披的人从门前的泥路上走了过去。头顶上露出了大盖帽的轮廓,偶尔因为泥地一滑,使他们并非本意地面朝村里人向路而开的后门一下,然后好像很羞愧地赶紧把脑袋转回去。但就这么个瞬间,让大家看到他们白色的帽子和领口上面红色的平行四边形。路实在太烂了,有个公安几乎把腰弯到九十度,两手在空中水平划动,像游泳那样行走。还有的干脆沿着路边子走,以手扶住树干或墙壁。他们大概以为这样会好走点。其实这往往更危险,因为路边的泥因未被踩实,比路心滑多了。这个景象没有使孩子们赶紧躲到桌肚底下去,第一次觉得以往昂首阔步的公安也有在泥路上跌倒的可能性。当然,公安毕竟是公安,他们始终没有一个跌倒。也不知为什么,那年头大人们总拿公安来吓唬孩子,比如担心孩子过度游泳淹死个把,就吓唬道:“赶紧上来,公安来抓了。”还有一回,有个孩子在村东的塘里搞鱼,看到一个公安从西边也就是说我们村子走了过来,他于是拔腿就往邻村跑,他跑啊跑,跑过三个村子才绕回来,回到村子第一件事就是就蹲在地上哇的吐一口血。
公安们就这么形态各异、动作古怪地走到二爷家门前。这时候雨停了,因为他们全部把雨帽掀到背后露出了白花花的公安帽。他们的头顶颅骨使公安帽本来平整的地方向上凸出一块。与他们同时到二爷家门前的当然还有村里的人,我和哥哥紧随着一个身材很魁梧的公安身后。他走在中间,看来是个头。我们默默地将二爷家的房子和房前几个公安包围在中间,好像担心房子和公安逃跑那样围得水泄不通。
门是关着的,那个身材魁梧的公安回了一下头打算问点情况,结果本来向前的人轰得一声往后退。有个之前速度过快的家伙想刹住朝前的步伐的同时又想跟着大家向后,结果没把稳,斜着栽到了烂泥地里。我和哥哥就在他倒地的旁边。那个魁梧的公安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像没看到我和哥哥一样,直接就抬起脸看大伙。他问:“不在家?”没人回答他。其实我和哥哥知道二爷在家,午饭后我们去过,他当时正在看书。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他特沉迷于看书,我们不懂他那些书里讲了什么,即便他说,我们仍然不懂。
我们只是感到失望和无聊,到了二爷家居然没有了玩的,这真是令人扫兴啊,所以我们在小板凳上坐了会儿就回家去了。然后就看到公安的出现,又跟到了二爷的门前。他肯定在家,躺在堂屋的凉床上看书,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酸了就会不垫,斜过身子,脸贴在凉床上,再翻身的话,半边脸就是凉床上的竹印子。我们想告诉这个魁梧的公安,我们的二爷在家。但我们因为他始终没看我们,出于报复,就不告诉他。他等了会儿,只好命令身边的另一个公安去敲门。敲了好一会儿,就像敲在大地上那样没人会打开地面让他们进去。另外一个公安也走了过去,他没有敲门,而是扒在窗口朝屋里看。然后他和敲门的公安一起返回魁梧公安的身边。“好像没人”,他们说。
“把门撬开怎么样?”魁梧公安像做不了主似的那样征询两位同事的意见。那两位也便像得到启发似的恍然大悟,一致表示同意。他们又返回门边。对着那扇门做出要撬的动作时才发现,他们并没有撬门的工具。魁梧公安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大声喊道:“撞”,于是那两个人就侧过身体开始分别用左肩膀和右肩膀撞门。撞了会儿,他们大概感到肩膀疼,所以又换了肩膀,变成了右肩膀和左肩膀。这仍然没有撞开,越撞越慢,声音越撞越闷,以至于最后两人靠在门上互相喘着气,并把脸朝向魁梧公安。这就像一对颓废的小痞子那样软沓沓地靠在角落使用嘲讽的目光打量着魁梧公安。他们太瘦了,他们好像在说,你一个抵我们俩个,你来撞吧。魁梧公安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很气愤地冲他们喊了声“让开”,然后就跑过去一脚踹开了二爷家的门。门和门框同时倒下,一阵土屑烟雾。这些烟雾使我和哥哥想到,在阴湿的天气里,仍然有干燥的东西。
烟雾消失后,三个公安正准备进去。里面二爷发话了:“别进来!”
声音像从一个洞穴里发出的,微弱但相当清晰,也很可怕,有点毛骨悚然。所有人都能听见了。
“那你出来吧。”魁梧公安有点不耐烦地说。二爷没有回应。
门就那样洞开着,里面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三个公安就那样站在门外等他出来或者回话。结果他们什么也没等到,一个瘦公安在示意下向门里猫手猫脚的走去。脚才跨进门槛就“啊哟”一声抱着头出来了。当他把手挪开,我们看到他脑门上起了一块很大的包,看样子是被二爷用弹弓射的。只有玉米粒作子弹才能射出这样的效果,这一点我和哥哥比较清楚。
“你这是拒捕你知道吗,罪加一等。”魁梧公安愤怒地吼了起来,他说,“我命令你立即把手放在脑袋后面走出来,数到三!一、二……”
“三”字等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始说,并拖了很长的音。二爷仍然没有出现。然后,只要他们靠近门槛,都会被弹弓射回来。但这也暴露了二爷的能量,不过如此。三个公安蜂拥而入。他们终于进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