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兰在做饭。我和她打着招呼,然后就坐在她的床上看她忙上忙下的样子。她一会儿跑到灶下添把柴禾,一会儿又跑到灶上忙碌。看样子她做事很麻利,我很喜欢看一个姑娘这样忙碌,我觉得这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比之昨天,她不再那么认生了,偶尔朝我羞涩的一笑。我也跟着她笑一笑。然后我觉得总是这样笑也没什么意思,就问她一些话。
我说,那个怀表你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
下面该说点什么呢?我说,那么,你念过书吗?
她摇摇头。
我说,我也没有,不过,我识些字。
她第一次认真的看了看我,然后指了指她家的门,第一次发出声音,说,这几个字怎么念?
顺着她的所指,门上是已经褪色的春联,一边写道“风调雨顺好年景”,另一边是已经被撕掉了半截,不是人撕的就是风撕的,只有“山清水”三个字。读到这里我就顿住了。
她得意的说,你不知道了吧?
我其实知道,但我故意问她,后面是什么呢?
她说,不告诉你。
我说,那我猜猜看?
她说,好,你猜。
猜对了呢?
猜对了随便你。她挺了挺胸脯很有把握地说。
我就说,是“山清水秀新气象”,对吗?
她脸一下子通红,说,你怎么知道的呀?你真厉害。
于是,我就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她坐在我身边来。她不仅不过来,反而往后退了退。
我就说,看,你说话不算数了,你不是说猜对了随我吗。
她站那儿想了想,就扭捏着走了过来。坐了下来。我闻到她身上柴火烟以及少女本身的味道,很好闻。
我往她身边凑了凑,她就往更边挪过去。后来,当我想抓她的手的时候,她一下子跳开了。
第三天早上我起得很迟,等我起来,他们全家都出门干活了。起床不久,就进来一个人,居然是区委的梁书记。
“梁书记,你怎么来啦?”我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梁书记是真的。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身后,然后又习惯性地把门关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赵广发叛变了。”他面色凝重地说。
“什么?”我又被吓了一跳。
“是的,很正常,革命道路上并非一帆风顺,时刻都存在着危险,也存在着种种诱惑,我们的同志也常有叛变,他们是败类。赵广发就是一例。希望你要接受这个教训。”
“哦,我知道了。”我垂下脑袋,还是不太能接受我的兄弟赵广发叛变的消息。我想到赵永堂夫妇和兰兰,突然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的亲人赵广发居然叛变了革命,对赵家而言,这真是一个耻辱啊。而我似乎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叛变的人。
“我来就是特意告诉你这个的。不过,你放心,这并不影响你继续冒充赵广发执行此次的任务,因为我们已经把这个叛徒给杀掉了。”梁书记拍拍我的肩面露轻松地说。
“啊——”我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顿时泪如雨下。
梁书记把我扶起来,给我拍拍屁股,说:“我知道你们自小就像亲兄弟,但是,你要有明确的革命立场,同情他是没有必要的,伤心也没必要。说实话,组织上也为此感到痛心,但有什么办法呢,别难过了。”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兰兰的床上,问,“说说,你在这儿工作开展得怎么样了?”
他坐兰兰的床其实令我十分反感,这也很影响我的情绪,我搬了条凳子给他,等他坐到凳子上,我才如实向梁书记汇报了这两天的工作情况,然后不得不羞愧不已地承认,工作还没有任何进展,并恳请组织上,也即梁书记给予严厉的批评和新的指示。
梁书记宽厚地笑了笑,并没有批评我,而是劝我耐心点,革命是一场长期而复杂的斗争,不在于一朝一夕。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重的包裹,里面是一些银元,他说,这些银元将作为我在这里继续开展工作的经费,如果不够,可以联系区委,直到我把工作做好那天。我双手接过包裹,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然后梁书记就走了,我站在门槛上望着他穿着风衣、戴着礼帽在塘村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的离开,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滋味。想到赵广发叛变革命,已被杀死,而他的亲人赵永堂夫妇及兰兰还被蒙在鼓里,我再次流下了泪。同时感到梁书记的背影是那样悲壮而高大,他就像一个慷慨赴死的烈士。
就在梁书记来过之后,赵永堂也出事了。他经过地主余德水家附近时,后者正在放树,树木倒下来,砸到了赵永堂,砸死了。村上人都跑去看了,九百户再次聚集在了一起,我以赵永堂的亲侄子的身份出现在塘村人面前,我想向乡亲们申诉,这完全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迫害,是针对一个多月前那场事件的报复行为。他余德水从赵永堂开始报复,其他佃户也难逃厄运。但我并没有机会站出来说出这些,因为余德水当即进行了赔偿,数目很大,使九百户许多人恨不得把赵永堂搀起来换作自己躺在地上。总之,九百户逐渐散去。看来,我失去了一次极好的机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按照习俗,死人得在家停尸三天才能下葬。在堂屋,用两个条凳支起一块门板,被砸烂的赵永堂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块门板上。悲痛欲绝的母女瘫软在一旁泣不成声,我也很悲伤,但我必须强打起精神来招呼络绎不绝的吊客。乡亲们没有把我当外人,他们叹着气,盛赞了赵永堂忠厚的一生,劝勉了我这个“侄子”一番,并希望我多呆些日子,陪陪婶婶和妹妹。
余德水也前来吊唁。他确实长着一副地主恶霸的形象,胖胖圆圆,穿着绸缎的衣裤。我真是恨他。我像个孝子那样站在一旁,眼睛却恶狠狠地挖着他。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为他并不知道我就是要革他的命的人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转而我又想,我与他素昧平生,并不了解他的为人,难道我有一天会杀死他吗?这真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结果,也许我不仅没有杀了他,而是被他用另一棵树砸死了呢。
这是白天。晚上,母女二人睡在里间,我则睡在堂屋兰兰的床上守灵。门板下了一块,屋外的寒风直接窜了进来。那些悬挂在堂屋墙壁上的孝幛随风飘扬,甚至躺在门板上的赵永堂也栩栩如生。他身下的所谓长明灯因为风的关系,忽明忽暗。光线下的各种阴影也变幻莫测。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恐惧。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把脑袋埋进被窝,却又有张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的冲动。我总觉得那半扇敞开的门会随时侧着身体进来一个人,区委梁书记、赵广发,或者余德水也有可能。甚至我早已死去的父母也可能趁这个时候走进来看我,他们会坐在我的床前,用一只业已没有一丝肉的手抚摸我的额头,问我:“孩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啊?”这叫我怎么回答呢?
后来,我终于发出了恐惧的呻吟。王氏隔着帘子问道:“广发,你怎么了?”
我说:“婶婶,我有点怕。”
她说:“那你进来跟我们挤挤吧。”
我说:“没关系。不怕了。”
她说:“唉,进来吧。”
于是我就进去了。
我就睡在她们母女的脚边,没有了冷风,也看不见赵永堂的尸体,看不见那半扇随时会有人进来的门,我感到多么温暖。这对母女向我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她们柔软的身体紧紧得挨着我,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我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她们,那么,我将会多么悲伤,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好在起码,我和她们睡在一起,这让我感到幸福。所以,很快我就睡熟了。
赵永堂下葬后多日,我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这不仅是我不知道从何下手,而且也跟我得帮王氏和兰兰干活有关。区委给我的经费全部用掉了,我没有理由向他们索要。而我又不能白吃白住,如果我是赵广发,叔叔已死,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理由了。
王氏问:“广发,你什么时候走呢?”
我说:“你希望我走吗?”
“那倒不是,你总归要走的。”
“不,我,”我必须吞吐起来,说“我,不想走了,舍不得,舍不得你们。”
她眼圈一红,就这么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把脸别向一边,大颗泪珠滚滚而下。
我只得说:“婶婶,你别难过,我永远不走了还不行吗!”
“可是——”她说,“你不做买卖了吗?”
我想告诉她实情,我并不是买卖人,那是个骗局,而且我也不是赵广发,赵广发是个叛徒,他已经被组织上杀掉了。可我怎么能说呢?我感到自己来到这个世间是多么悲伤,必须像个虚构的人那样活在人间,一念及此,我不禁流下了泪。
“你哭什么?”王氏凑上前来替我揩了揩。
“哦哦,我想起了叔叔。”我握住她还年轻的手说。
我走的事就再没提过了。
这日子就好过多了。日子一好过,就过起来特别快。后来,余德水也主动死了。我想,革命工作也该结束了。区委也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上。
我相信,我终于和她们母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白天在我们的土地上劳动,晚上睡在一起,交媾不已。然后又是一个精神焕发的白天。我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人过过这样的生活,但我坚信,这样的幸福直到我们死去,即将不复存在。
在过上这种幸福生活之前曾发生过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无人知晓,因为它发生在夜晚。
在那个夜晚,我扛着锄头从地里往家走。在路过余家大院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是别人,正是赵广发。我注意到他是从草堆后突然冒出来的。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个草堆早已在“九百户事件”中被烧掉了,徒有一块黑色的灰迹。另外,赵广发也被组织上杀掉了。
没等我惊叫,赵广发已怒声喝道:“你干得好事!”
我不明白他所指,就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说:“哈,没有我,有你吗?你只是个冒充我才活着的家伙。”
我无言以对,只好引用区委梁书记的话说:“你这个叛徒!”
他仰天长笑了起来,大声说道:“你才是叛徒,你才是叛徒。”我觉得他声音太大,会惊动其他的人,总之我觉得他这么大声音很危险。所以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他挣扎着要继续高声说话。没有办法,我只能掐住他的喉咙。他开始反抗,为了化解他的反抗,我只能使劲掐。然后,我就把他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