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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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非小小说十则(五)

饥饿

星期天的早上,张德贵没有睡成懒觉。他爸爸在门前磨刀的嚓嚓声把他吵醒了。

嚓嚓嚓,声音枯燥极了,也很钝。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声音可以和睡眠互为因果、相得益彰,但张德贵不是有福之人。

那是一把已经很多年没用的镰刀。一直以来都悬挂在茅房的屋梁上。它被臭气熏了多年,被蜘蛛用网和灰尘将之与屋梁结在了一起,加上它本来就破(否则也不会丢在茅房里了),这使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土块或一根屎橛子置于蹲坑人的头顶,不留心是怎么也看不出它是镰刀的。这把报废的镰刀,之所以没扔,是因为它是铁的;之所以没当废铁卖掉,是因为它还具备这镰刀的模样。张德贵对于他爸爸这种保留破烂的习惯十分反感,多次希望后者能够同意让他取下来,在路过的货郎那里换一块麦芽糖吃。对此,他爸爸总要给于一顿臭骂,然后重复他的那些陈词滥调,比如“饱年要当荒年过”什么的。意思当然也包括,这把报废的镰刀也许总有那么一天会重新派上用场。现在他爸爸在磨它,说明确实要派上用场了。也就是说,他爸爸的话再次被实践证明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了。这对张德贵是个非常巨大的打击。不仅这把镰刀,所有使他觉得过时的、废弃的事物和道理总是会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发挥重要的作用。这让张德贵感到绝望。

爸,这刀还能用?张德贵明知故问。这也逃不过他爸爸的眼睛,正如他所说的,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子,你想什么,老子都知道。所以他爸爸根本没搭理他。

张德贵有点不甘心,继续问,为什么用旧的,那把好的镰刀呢?他爸爸还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如果这个问题再不回答的话,很难说儿子不会从身后取出那把好的镰刀将自己砍死。但他仍然没有好声气,并且把头歪了歪,看了眼儿子的身后,说,偷了,不知道叫哪个狗日的给偷了,如果被我逮到,我会砍死他个狗日的。

张德贵当然不会偷自己家的镰刀。他来到灶下,揭开锅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吃。没别的,还是稀饭。因为早已过了火候,稀饭一点儿也不稀,所有的米粒都浮肿得可怕。他奶奶见状,二话没说,就向门前那个酱缸爬了过去。张德贵奶奶早就驼背了,在我们那一带还相当著名,她上半身与地面基本平行,而两条腿却与地面有100度角,与腰有80度。这个驼背老太因为说话无人听懂,所以她已经不爱说话了。也正因此,她才不顾年老体衰而勤于四处走动。好像如果大家劝她不要这么大年纪到处跑,她就会哇啦哇啦说出没人听懂的话来报复一样。于是,人们总是会被在村前村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她吓一大跳。只见她或走或停,两条胳膊像钟摆那样晃荡着,就像神话传说里的怪物。她会扬起脸来,无论见谁,都会灿然一笑,露出没有牙齿的嘴洞。这是一个黑暗无比的洞,很可能也是深不可测的洞。总之,张德贵的奶奶让人终生难忘。

张德贵对锅里的所谓稀饭毫无食欲。他站在那里看着奶奶,只见后者到了酱缸前,挑挑拣拣一番,这才转过身来,手上提着几根水淋淋的酱豆。奶奶很喜欢吃酱豆,虽然没有牙齿了,仍然喜欢,所以她觉得孙子也会喜欢。这也正是她年年都要腌制一缸酱豆的动力。出了太阳,她会把它搬到阳光下晒。如果下雨,她则会示意儿子或孙子顶着洗脸盆将酱缸盖上。但更多的时候是这缸酱就那么面朝天空,无论昼夜晴雨。

她并没有发现孙子,及至雪白的头颅将要撞上孙子的肚皮时,她才歪着脑袋扬起脸来。张德贵突然有给她一个大耳光的冲动。

桥头有一家包子店,包子店是那个瘸腿的小琴子开的。包子店里总是烟雾缭绕,有如仙境。小琴子靠在案板上,将体重的绝大部分集中到左腿上,右腿只象征性地用脚尖点着地面,这使她看起来仍然像仙女。张德贵已经计算过,他的钱可以买两个半菜包子,如果小琴子心好的话,说不定会给他三个包子。当然,那也未必,小琴子也可能只给他两个包子。如果真是那样,张德贵会认为小琴子只是个招赘北方侉子为丈夫的瘸姑娘,而不是仙女。

但是,小琴子的包子店没有开门。张德贵看了看天空——有雾,看不到阳光——想到自己也许来迟了,她做好的包子已经被她那个侉子丈夫挑上,走街串巷吆喝着卖去了。想到明天才能吃上包子,张德贵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所以他执意要往小琴子的家里去。

不远,过了桥,左拐,那三间红砖瓦房就是她家。她家房前屋后是几株高大的桦树。现在树叶落尽,可以看到黑乎乎的喜鹊窝。喜鹊在枯枝间跳跃,叫着。

门口挤满了人。大家都不说话,这使屋内传出的哭声十分清晰。哭声连绵不绝,而且相当单一,可以听出正是发自小琴子之口。因此,也似乎可以听到轻微的拍打声,有人正用一只手抚摸着小琴子的脊背,劝她不要哭了。张德贵问了人,人们告诉他,小琴子昨晚上生了,而且还是个儿子,可惜今天早上就死了。那个小孩只活了几个小时,所以并不算太大的丧事。小琴子这连绵不已却并不剧烈的哭声与之很相宜。起码张德贵是这么认为的。这样嘤嘤啜泣仿佛与丧亡无关,而只像小琴子遭受了委屈,被那个侉子打了一巴掌。这个侉子凭什么打人呢?他是个侉子,是个招来的女婿,胆子也太大了。不过,人家夫妻之间也很难说,到了中午或许小琴子就笑了呢。

很可能。我很赞成张德贵的看法。我说,那个小孩只活了几个小时,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还没睁开眼睛呢,所以说等于没活,等于没活,也就不叫死了,这算不上什么死人的大事。

嗯,张德贵点了点头,然后说,还是你学习好,说的比我也好。

张德贵也提到他早上起床他爸爸告诉他的那个事情,即他家的镰刀被偷了。我们立即被这件新奇的事情给吸引了。我们觉得镰刀被偷就存在一个小偷,而这个小偷完全值得我们去猜测。他为什么要偷,他是怎么偷的,他偷了镰刀会不会换一个刀柄拿出来公然使用?这太有意思了。

如果你发现了我家镰刀,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当然,我们是好兄弟嘛。

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嗯。

之后,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干什么了。

真无聊。

是没劲。

然后他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希望找到什么好玩的。他对我家太熟悉了,所有可以玩的都被他玩过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玩的。后来就是他在我家麻袋后面找到了他家那把镰刀。

没有什么,我们都忘了这把镰刀。上个星期,张德贵揣着这把镰刀到我家来,他建议我们去坟地里砍点树棍回来搭个自己的房子。我们早就不想在家住了,我们自打睁开眼睛就想离开这个家。在自己的房子里呆着,哪怕不吃不喝,我们也愿意。不过我家的镰刀被父母带下地了,他们要把掰过的玉米地砍光,然后拖回来当柴烧。张德贵不愿意他有镰刀而我没有,所以我们决定以后再说。然后我们爬上了我家门前那棵树。我们在树上呆到天快黑了都不愿意下来。后来张德贵的奶奶把他喊回家吃饭了。镰刀忘在了麻袋上。

为什么镰刀滑到了麻袋后面,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

我爸会砍死我的,张德贵带着哭腔反复说。我于是建议这把刀就放在我家,那样一来我家就有两把镰刀了,更重要的是,我不会告诉父母我家多了一把镰刀,也就是说,我有一把镰刀了。但是张德贵说,那我爸会砍死你的。

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小琴子的爸正经过我家门前。他两眼泪花,不断招徕路上的人看看他提着的那个纸盒子里的小孩。我和张德贵也有幸看了一眼。正如小琴子爸所说,是个小子,有个小鸡巴,而且长得很像小琴子,一点儿也不像侉子。他还扛了把锹,在去坟地将小孩埋掉的路上,他愿意给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如果他不记得自己孙子长什么样了,大家到时候可以告诉他。

于是我们想出了主意,等小琴子爸埋掉孩子回来之后我们也去坟地,将张德贵家的镰刀也埋掉。这样一来,张德贵爸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镰刀,我也别想将张德贵家的镰刀据为己有。我有点不想去,但还是去了,张德贵说,你不去就不是好兄弟。

在坟地,我们没有急着将镰刀埋掉,而是找了找小琴子那孩子埋在哪儿。我们不知道像他那么小的孩子是否也应该堆积一个巨大的坟头。

很好找,一片新土,堆积的坟头也很小很小。如果下一场大雨,这个小坟头就会被夷为平地。找到了这个孩子的坟头,我们也不再另选地址,而是就在他的旁边挖了个坑,将镰刀放进去,然后盖上了土。我们没有给镰刀堆积凸起的坟包,这是对的。

做完这一切,张德贵蹲在那个孩子的坟前哭了,他说,我饿了。

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