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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泉山刚下过雨。远远望去如被水浸泡过的水墨画,雾气缭绕着青色山峦,时不时传来几声鹤唳,在空谷中幽然回荡。
山路泥泞。
花飞雪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体力已经消耗不少,绕是一身好轻功,也没力气再使出来。蜿蜒的山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映在苍翠的树荫之下,黑暗中像是一张陌生的脸。天边的暮色缓缓退去,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花飞雪觉得有些冷,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时,忽有一道狭长黑影从路边蹿了出来,动作极快,花飞雪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此间正是山路陡峭之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下跌去。那黑影张开翅膀,扑棱棱将她托住,长椽夹住她的手腕,闪动之间,却不小心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汩汩地流下来,与它火红的丹顶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诡艳。
原来是一只极大的丹顶鹤,足有九尺多高,头顶丹红如血,周身却是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它把花飞雪放在一边,“吱”地叫了一声,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神情很是高傲。花飞雪扶着一棵大树站好,惊魂甫定,轻声对它说道:“方才,多谢你了。”若不是它及时将自己托住,可能就顺着黑暗小路跌倒山脚去了。
那丹顶鹤像是听懂了一般,仰颈嘶鸣一声,惊起栖息在暗夜林中的一片寒鸦,乌黑眼珠中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忽然缓缓伏下身子,往花飞雪的方向靠了靠,示意让她坐上去。
花飞雪怔了怔,试探着扶上丹顶鹤的脖颈,那鹤引颈往前一使力,便将花飞雪托了起来,往山林深处飞去。
山势渐高,雾气缭绕,仿佛已飞入云中。半个时辰之后,仙鹤才在一处空地前停了下来,一圈低矮的褐色怪石围着一汪透亮的池水,在月色下影影绰绰,像一面蒙了尘的铜镜。仙鹤把花飞雪放到池边,用长嘴点了点那池水,滴溜溜地歪头看她一眼,便又振翅飞走了。
花飞雪俯下身去,捧起一汪池水,只觉那水温热滑腻,粘在皮肤上十分好受。这时,手指方才被仙鹤啄破的伤口处觉得一阵微痒,片刻后竟自愈合了,一点疤痕都没有,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正在暗自称奇,脚下的泥泞忽然往下一陷,花飞雪本能地往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掉进了那汪平静得宛如镜面的池水里。
这一路奔波劳碌,风尘仆仆,再加上思虑起伏,一把心火暗暗烧着,花飞雪此时早已体力透支,摇摇欲坠。说来也奇,掉落下来被这池水一泡,四肢百骸仿佛都舒展开了,说不出的轻松自如,白衣素裙浮在水面上,月光下仿佛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莲。
药泉山上的白云水,果然名不虚传。
空山静寂,池水温暖,花飞雪往池边走去,靠着一处岩石,缓缓褪下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里衬,舒展手臂,轻轻舒了一口气。白藕一样的手臂搭在身后的岩石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间的轻松与静谧。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细听之下有些似曾相识,遥远而空幻,他说:“是卿羽带你来的?”
花飞雪没想到此处还有别人,不由陡然一惊,本能地抓起白衣护在胸前。四下望了一圈,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卿羽一向性子乖戾,对你倒是很好。看来,你的美貌不仅能打动凡人,连仙鹤也不能免俗啊。”说罢他朗声轻笑,那声音如石击细瓷,深沉中带着清澈,却透着轻佻,说,“花飞雪,别来无恙。”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雪崖下似影似电的那道红影,围攻盐帮北苑时那高深莫测的邪魅武功……以及身穿灰色僧衣却十分诡艳的脸……花飞雪惊得瞪圆了瞳仁,一字一顿道出他的名字:“殷若月?”
那男子不见踪影,声音幽幽,说道:“今夜我心情很好。可否不问世事,只谈风月?”
花飞雪一时未再做声。远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了出去,更衬得空山冷默,静水无声,原本月光明亮,将一汪池水照得明亮如画,此刻却渐渐起了雾,弥漫在此处,渐渐仿佛瑶池仙境,水汽朦胧。
那声音忽然问她:“花飞雪,你可曾有过梦想?”
花飞雪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怔。
此时他的声音清澈许多,邪气褪去,反而有一种孩童般的纯真隐现出来,似雾气一样溟色飘渺,他说:“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月夜,我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今所追逐所拥有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回顾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反而是在小时候……自由自在,无欲无求。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池水温暖,花飞雪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把头向后靠在岩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闭着眼睛,脑海中也浮现一段久远地记忆,却恍若隔世,梦呓一般轻声说道:“既然知道回不去了,为何还要再想?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这时忽有一股温热而熟悉的男子气息传来,那人不知何时闪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抱住。花飞雪只觉耳边一阵微痒,他说,“今晚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是朋友,跟我说一说心里话?”
花飞雪身子微微一僵,心中害怕,却又觉得温暖。这时殷若月把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说,“你说,人的一生,到底怎样过才对?”
“记得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去打猎,见那山鸡羽毛五彩斑斓,十分好看,哭闹着不肯让他打……父亲宠我,便陪着我一起挨饿。在山上盘桓三天,回程时在山下集市上买了一只叫花鸡,正在吃着,却听那店小二说,这叫花鸡是刚从山上打下来的山鸡,新鲜得紧……”花飞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深处十分苦涩,她说:“世人所谓殊途同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连累父亲陪我饿了三天,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父亲……这个词那么近,又那么远,那段回忆蕴藏在心底,分明就似真是发生过的,可是他的面容那么模糊,再往下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花飞雪本是想用这件事来给他讲些做人的道理,可是此时却忽觉疲惫,用手按住太阳穴,脑仁深处忽然像刀绞一样疼痛起来。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动作之快,真真形如鬼魅。花飞雪睁开眼睛,只见轻薄雾气中,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极美,四周仿佛镶着一圈花边,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这双眼睛太漂亮,漂亮得让人无法忘记。“白云水能治百病,你在这里竟然还会感觉到痛,可见那段心伤,定是很深很重的了。”他抱住她,轻轻按向自己的肩膀,他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幽芳如兰,“到底是天下第一美人,连痛苦的样子这般惹人怜爱,真真让人感同身受。”
其实也并不是心伤心痛。只是她的记忆中有个断层,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幸福时光,却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失去父母,独自沦落江湖的。这个梦魇一直困扰着她,每当想起就会头痛欲裂。
那男子没穿衣裳,肩膀上的皮肤细腻柔滑,如冷玉一般泛着光泽,花飞雪被他抱在怀里,一瞬间竟然觉得安稳熨帖,温暖无限。
伊人软玉温香,发丝沾了水,凝在自己肩头,清香四溢,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旌摇曳。他的大手在她背上游移起来,她脸颊一热,紧接着便在他怀里挣扎,让他更加心痒难耐,忙加力扼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在自己的胸口上乱动——
一阵微风吹过,雾气渐渐消散,花飞雪正好抬起头来看他,不由重重惊住——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庞。说是千秋绝色,天下无双,毫不为过。比之那夜身穿僧衣的样子,多了几分明晃晃的邪俊与魅艳。
那一张白玉般的脸庞,真真玲珑剔透,无懈可击。按说秋公子与连佩沙朗的长相在男子中已是万里挑一,可是前者略显文弱,后者略显粗犷,然而这个男子却仿佛兼并了各家之长,刚柔并济,静若寒雪冰雕,动若春花绽放,无可挑剔,美不胜收。扬眸望她的一瞬间,表情绝美而妖异:“花飞雪,上次我放了你一马,可是你现在又落回到我手上。……你说,这是不是命?”
她一怔,因为惊讶和害怕而瞪圆了眼睛,睫毛自然上卷,侧脸纯美不可方物,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说让我把你当朋友,说一说心里话?——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朋友吗?”
殷若月扬唇邪魅一笑,作势把头埋向她的香肩,邪邪一挑眼角,说:“想来那日,我就已经与你肌肤相亲了……”他的唇轻轻掠过花飞雪白皙的脖颈,停在她耳边,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要你亲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他忽然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着,呼吸浅淡的起伏,喃喃说道:“说起来,你我也真是有缘。有人说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他为了讨好我,便安排我过来。”他深吸一口伊人发间的清香,大手缓缓下滑,“我浸着白云水,对月独坐,原本没有这个心思,就派卿羽去把上山的人赶走……哪知,它竟把你带到了我身边。”花飞雪浑身酥软,忽然害怕,转身想跑,却被他的大手扣住,鼻尖从她脊背抵到脖颈,轻轻摩挲着,说,“今晚,你逃不掉了。”
花飞雪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惊魂甫定之下,冷然道:“殷若月,你是一宫之主,如若强取,便与那些庸俗男人有何差别?”说罢伸手将他推开。
殷若月懒懒往后退了一步,像猫在用爪子拨弄到手的老鼠,单手撑住她身后的岩石,低头浅浅一笑,说:“呦,生气了?”说罢侧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总皱着眉,可就不美了。”
花飞雪脸颊一红,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翻身上岸,湿淋淋地披上外衫,白衣簌簌地滴着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方才说,有人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倏忽间便明白自己是被锦凤夫人摆了一道,咬牙低声道,“好个锦凤夫人,又算计了我一次。”
殷若月仍然泡在白云水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地说,“说起那锦凤夫人,倒也是个人物,调动整个盐帮来找那个洛千夏,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真是烦人得紧。”
听到洛千夏的名字,花飞雪眸光一动。这一次虽然被锦凤夫人算计了,可是自己的初衷是来找洛千夏的。如今,冥月宫宫主殷若月就在自己眼前,褪去了杀气,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容颜绝美的少年郎,并不那么高高在上,神秘莫测。
还有什么营救洛千夏的机会,会比这一刻更好呢?
殷若月端详着她的神色,抿了抿唇角,幽然道,“良宵苦短,一刻千金。走吧,我带你回冥月宫。”说完,他朝天打了一声响哨,清亮悠长,直入云霄,惊起飞鸟阵阵,可见内力之深。
不消片刻,那只名叫卿羽的仙鹤便凌空而回,望见殷若月,神情似乎极为欢喜,乖巧地把头探过去,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他用指头弹了弹仙鹤的丹顶,笑着说:“你呀你,看见人家长得美,便给我送了来。真不愧是我殷若月调教出来的宠物啊。”
卿羽“嘶”了一声,亲昵地把头在他掌中蹭了蹭。殷若月一派悠闲自得地样子,拨弄着卿羽雪白的羽毛,朝花飞雪扬了扬下巴,说,“喏,你先帮我把她送回冥月宫去。记住,别让离儿看到。”
花飞雪强自定了定心神,嫣然一笑,道,“殷若月,你这样自说自话,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殷若月慢悠悠地从水中站起来,月光将他赤裸上身沾染的水珠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琉璃一般闪烁着神秘的光辉。笑起来的样子如流云拂月,美不胜收:“花飞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卿羽为他衔来衣衫,殷若月张开双手,将红绸薄衫松松披在身上,说,“——做我的女人,我就放了洛千夏。”
“你做梦!”花飞雪怒道,怔怔站在月光下,脸颊在白霜样的光辉里渐渐浮上一抹红晕,胭脂一般,缓缓晕染开来。
殷若月爱怜地看她一眼,完全不理会她所说的话,只道:“今晚我精神很好,去把金刀门端了就回来。你等我两个时辰,可不许先睡哦。”
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花飞雪猛然想起,那夜她就是在北山派莲池寺附近遇到他假扮的僧人……那么大的一个帮派,竟以他一人之力连根拔起。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多么高深莫测的武功,以及多么残忍嗜血的一颗心?
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有一种震慑力。绕是花飞雪冷静聪慧,此刻也有些乱了阵脚,想到那晚他在梦中望着自己时那种空洞轻佻充满情欲的眼神,内心深处腾起一种骇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绊倒在池边,险些跌倒。
正好被卿羽接住,顺势驮到背上,嘶鸣一声,像是在与殷若月道别,张开翅膀扑棱扑棱飞入云霄。花飞雪抱住卿羽的长而优美的脖颈,往下一望,只见褐色岩石之间掩映着一汪一汪晶亮的泉水,在月色下折射出幽冥光泽。
殷若月一个人站在那里,红衣如血,安静地仰头望着自己。
此刻万籁静寂,冷月无声,溟色山岚,水气弥漫。那双绝美黑眸,一瞬间看起来那么寂寞。望着自己的时候,却又仿佛生出了些许温暖的光辉,直直照入到心底来。
花飞雪别过头去,莫名地,心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