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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万丈高楼平地起(4)

“首先,我要从洛千秋的身世说起。”纪一言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夜里犹如珠落玉盘:“我潜伏在冥月宫的时候,曾经救过一个关押在天牢里的犯人,是盐帮中一位资格很老的长老。你知道,在冥月宫天地玄黄四大旗主之中,最善于用酷刑的反倒是个女人——便是黄旗旗主段夜华。她将铁索穿过那位长老的琵琶骨,与一匹烈马捆在一起,如果他不肯说话,她就让人策马狂奔,扯着他的琵琶骨漫山遍野地跑。”想起当时的情景,纪一言皱了皱眉,说:“原本如果有她在,我是根本没机会救下那个长老的,可是这时段夜华不知接了什么任务,匆匆离开了,此事便由我来经手。我见那老人家可怜,就跟其他人说他已经被烈马拖死了,偷偷将他安置到一处山洞里养伤。那人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其实也算不得年老体衰,可是被段夜华的种种酷刑折磨着,身体已经不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神智模糊中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他这辈子身经百战,杀人无数,最后悔地却是那次,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四岁孩童……”

洛千秋目光一凝,重复道:“四岁孩童……”

纪一言扬唇一笑,说,“我知道你聪明,可是世事如棋,很多事是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你且听我继续说吧。

——我见那人时日不多了,便安慰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必他杀死那个孩童,也是有原因的。那长老忽然哭了,说,‘你看我戎马半生,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被那个女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甘心为她卖命……锦凤夫人,我遇见她那年,她才二十二岁,新嫁了我们帮主为妻,五花马,千金裘,艳若桃李,烈性如火……’他越说越动容,嚎啕大哭起来,说,‘这半辈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她却将我当成了什么?我被冥月宫抓到,拼着受尽酷刑,也不肯说半点她的秘密出来,可是她呢,心里哪有一丝缝的地方是给我的?就只装着她那卧床不起的多病丈夫,和那一心想娶那红颜祸水,不肯听她话的亲生儿子,洛千夏……’我当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愣,洛千夏是盐帮质子,什么时候成了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那长老语无伦次,又说,早知当年就不该听她的话,杀了那个手无寸铁的四岁孩童,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洛千秋神色一凛,这件事浮现的只是大致轮廓,可还是十分震撼,这时只听纪一言继续说道:“原来,真正的洛千夏,你的弟弟,已经早在十几年前就死掉了……现在这个洛千夏,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她指望着靠他接管乾坤顶的千秋基业,坐享其成,称霸武林呢。——这些话,无证无据,这时候我怕不好同门主讲。但是假以时日,等他救了洛千夏回来,总有一天便会真相大白的。——所以,你也不必再为那个莫须有的弟弟而烦恼。”

纪一言以为他心中定是十分痛恨那个洛千夏的,毕竟是这个野种的母亲毁了他的家,所以千秋极力反对门主去营救他,应该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可是这时,洛千秋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戚之色,说,“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如此命薄。当年母亲就是为了不想再看见他,才把他押给盐帮做质子的……”

纪一言见他竟流露出心酸,便调转话题道:“现在这个洛千夏,可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自然是没受过什么苦的。虽然不晓得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身世,然而母子血缘,总是骗不了人的,他与锦凤夫人十分亲近,二人之间唯一的矛盾,却是因为那个红颜祸水——花飞雪。”

洛千秋好奇之心油起,乍一听到她的名字,也想再多听些她的事,却又有些犹疑,因为他知道要从纪一言口中说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纪一言不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同我说完那些,那个长老便快要不行了,临终前他从贴身衣服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颤颤地打开来,里头装着一本祖传的刀谱,背面用血字写着他这一生对锦凤夫人的仰慕之情,他托我将这本刀谱交给锦凤夫人,并且将这句话转告给她:‘唐门一刀唐越良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了她……’然后他又给了我一本关于下毒疗毒的书,说是用来答谢我的。——他们唐家与四川唐门算是同宗,几代之前同是一家,后来他的祖先钻研刀法,不擅用毒,渐渐就与本宗生分了。可是家学渊源,总是有些精髓留了下来。”

此番细枝末节与主题无关,纪一言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我把刀谱送去给锦凤夫人的时候,正值她刚刚收到洛千夏被冥月宫掳走的消息,盐帮上下都很混乱,我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潜到她房顶上,正好听见她跟亲近的侍女杜鹃的一段对话。”

纪一言瞟一眼洛千秋的神情,颇为解恨地继续说道:“我在房顶揭开一只瓦片,锦凤夫人正斜躺在榻上,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她问杜鹃,‘千夏在的时候,我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些?总是不肯顺着他的心意。明知道他喜欢那个花飞雪,却把她送到乾坤门去,就是不肯让他如愿……哎,他现在被冥月宫掳走,心里不知道会不会记恨我……’杜鹃劝慰主人,说,‘夫人深知花飞雪的为人,不让少爷同她在一起,其实也是为了他好,少爷迟早会明白您的苦心。’锦凤夫人点点头,说,‘那女人国色天香,来历不明,心计又深,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与千夏在一起。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她不顺眼,要不是千夏总护着她,我早就想办法把她除掉了。’”

说到这里,纪一言瞥一眼洛千秋,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一点端倪,便继续讲下去:“这时杜鹃接口问道,‘除了她与秦慕阳那番旧恩怨,还有什么事让夫人您这么讨厌她?其实花飞雪这女子,性子清冷却又温和,不卑不亢,对下人也不错,倒是很会做人的。’锦凤夫人说,‘你不知道,当年我是碍着秦慕阳的面子才收养了她,却发现她背上有个纹身,是个精巧的月牙图案,月牙四周围着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叶缭绕——是冥月宫的标志。’当时杜鹃一愣,我在窗外也是一愣,只听锦凤夫人继续说道,‘我心中一凛,心想这女孩定是与冥月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留着必定是个祸胎……可是这时洛千夏年纪还小,新得了她这个玩伴,喜不自胜,我就没忍心下手将她除掉。

”杜鹃看来也并不知道这一桩旧事,紧接着问道,‘她竟然与冥月宫有关?夫人一向小心谨慎,怎会留这么个祸胎在身边?’锦凤夫人道,‘她那时候才几岁?再聪明早慧,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将她摆弄在鼓掌之中,其实并非难事。几番试探之下,我发现她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是真的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了,后来我问过一些医者大夫和江湖术士,据说发生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她亲眼目睹了什么事情,受了严重的刺激,心智太过脆弱,便选择性地遗忘了一段回忆。然而以花飞雪的天资,应该不会如此。二是被人用很高深的瞳术催眠,洗掉了脑海深处的一些东西。相当于在记忆中设了一个禁区,一经碰触就会头痛欲裂。而且这种瞳术是永久性的,除非施术的人亲手解开,否则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过去发生的事。——于是我就用药水帮她洗去了那个纹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也没有再提起过她的身世。这么多年来,也总算相安无事。’杜鹃一副恍然的神情,说,‘原来花飞雪竟与冥月宫有些渊源。那我们做这些事,就更不必愧疚了——我已经与玄旗的人搭好路子,只要我们投其所好地给玄旗旗主进献一个美女,说不定就可以将洛千夏少爷换回来了……’”

听到这里,洛千秋眉头一皱,说,“什么?她们要把花飞雪进献给玄旗旗主?”

纪一言看他这般关切,愈发冷笑,说:“这其实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花飞雪已经下山这么久,想必她们早就已经付诸行动了。那女人那么聪明,你又何必为她担心?”

洛千秋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纪一言飞奔过去挡在门前,拗着脖子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锦凤夫人手里握着花飞雪的一个秘密,才能这么多年来将她摆弄在鼓掌之间。连锦凤夫人都说,这女人工于心计,十分了得。你还当她是什么柔弱女子,任你怜惜呢?”

洛千秋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只是眼神中有几分低沉,说:“你让开。”

纪一言摇摇头,冷笑道,“其实你心里已经相信了我的话,是不是?花飞雪是什么样的女人,其实你应该心里有数。看她一声一声秋公子的叫着你,实际上心里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洛千秋心中有些乱,可是更多的是担心花飞雪的安危,伸出手去轻轻拉扯纪一言的手臂,说,“一言,你先让开,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纪一言咬着嘴唇,重重摇头,摇得眼中一串泪水落下来,甩开他的手,说,“让开,我怎么可以让开?就算你心里一直不曾有我,我也不想把这个位置让给那样一个心计如海的蛇蝎美人。——以花飞雪那种清冷孤傲的性子,你知道她为什么多年以来一直受制于锦凤夫人吗?因为锦凤夫人手里握着一个她最讳莫如深的秘密,你就不想知道吗?”

洛千秋怔了怔,手僵在了半空,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说,“花飞雪与洛千夏的老师——名剑客秦暮阳是个盲人,你知道吧?”

纪一言唇角一冷,一字一顿道,“十年前,他的眼睛,就是被当时只有七岁的花飞雪亲手刺瞎的。”

洛千秋愣住。

此时素蝶谷中的雨已经停了,万籁俱寂,唯有檐下水滴之声。

纪一言看着他的眼睛,上前一步,继续说道,“秦慕阳亦正亦邪,当时的名声并不很好,途遇七岁孤女花飞雪,那时她已初具美貌,他心生怜爱便收留了她。谁知花飞雪恩将仇报,竟然为了保护自己而弄瞎了恩人的眼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这是怎样的心机与狠毒?一个七岁的孩童,便如此蛇蝎心肠,你还指望她如今能有什么真心?”

洛千秋无声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脑海中回想起与她的初遇。

……雪山静寂,她如九天玄女从天而降,惊鸿一瞥,绝美脸庞上还带着泪痕。他不是一个会单因容貌而爱上一个女人的男人,所以那时,倾城之色就在眼前,他也只是淡然。然而雪夜吹箫,知音难觅,百转千回之后,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心里开始真真正正地装下了这个女人?

而那张冷艳出尘的容颜背后,又究竟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

纪一言又道:“一个七岁的女童,能弄瞎一个成名剑客的眼睛,又与他相安无事地相处十几年,并将这个秘密掩藏的很好。那是怎样的心机?——洛千夏与她青梅竹马,又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想必花飞雪此番前来,就是配合他来夺取乾坤门的。你的少主身份她怎会不知?

她假装不知,也无非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而已。

七岁那年她就已经心机似海,手段毒辣,何况是现在?……你只是她众多棋子中的一个,何苦还要记挂着她?”

纪一言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瞬之哥哥,我绝对,不会把你让给那样一个人。”

有一段感情,万丈高楼平地起,如今轰然塌陷,才发现已经积累起来那么多的心伤,心碎。纪一言固执地咬紧牙关,不肯放手,也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只是有一种深深的心伤油然而生,寂寞地流淌在心尖之上。

这样的伤悲……其实对洛千秋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明白自己对她只是兄妹之情,也终究会有今天伤她这一日。

……风起霜飞,云过月残,一切,都已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