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翔鹤下山后,沈从文着手写《第二个狒狒》。这教务长势利之事很多,该挑选些什么事来写,又从哪里入笔呢?
月光下,沈从文走在天王们瞪眼瞧着的走廊上思索着。他终于想起了那次自己与教务长一道看戏的事。他们一同走进剧场大门,前面第五排正中间有一个座位空着,教务长却不敢去坐,反而是在后面靠左拣了个座位坐下。他平时在员工面前摆足了威风,这次却不敢,因为他知道前面的座位是留给“老爷”坐的。沈从文还记得:
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
“对,就写这事。”沈从文开始往卧房走,“不过,这样会显得太单薄,那么该在前面再加上两件事。这厮势利方面的事太多,再挑哪一件呢?对,还有就是他每每提到送老太太到天津的事。这厮曾由新站一直扶着太太的轿杆走到家里。这样的事,他仿佛是突然地增加了身上某一部分荣耀,只要有机会,就会再告给别人一番,完了还露出一副理所当然要获得恭维的神情,弄得我费力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出一句适当应酬话塞进这厮的耳朵里去。这事不错,还有一件……这么一来,他的画像自然就出来了。”
这么想着,沈从文回到卧房,拿起了笔。
《第二个狒狒》这篇作品,在1925年8月22日的《晨报副刊》上发表出来。沈从文当时也不怎么在意,还像往常一样,白天在图书馆拼命地阅读,晚上在宿舍里拼命写作。只因这天看了馆里刚刚购来的《志摩的诗》,就再也扔不下了,晚上带着回宿舍里继续看。
《志摩的诗》,是徐志摩自己编选的第一个诗集。是他从自己1922~1924年之间的作品中挑选出来,于1925年8月由新月书店出版的。正是这个诗集的出版,使徐志摩的名声大振。
1921年秋天,徐志摩认识了“人艳如花”“才气逼人”的林徽因并且一见钟情。单纯理想主义的徐志摩,在追求着一种理想的人生的同时感到生命似乎受到“伟大力量的震撼”,他要抒发要歌吟。于是,诸如《情死》《月夜听琴》《青年杂咏》《清风吹断春朝梦》等表现爱情和人生理想的诗歌,就一首又一首地流了出来。
真情流露的诗,是最能引起人的共鸣的。
夜幕冥冥,思悠悠,何处是我的多情友;
风飏飏,柳飘飘,榆钱斗牛,是长相忆的歌喉。
沈从文读着,感叹着:这细腻的文笔,真挚的感情,真使我更加鄙视人间的虚伪和丑恶。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自然天成之美,天籁般的声音,让人感到情深似海,却又豁达潇洒,渴望天堂,却又毅然乘风远去。沈从文在心里赞美着。
徐志摩是林宰平的忘年之交,又是梁启超的学生,林宰平跟梁启超都向徐志摩说到了沈从文。这事,沈从文也知道,在心潮澎湃地读完《志摩的诗》之后,已经是大半夜了。房外的菩萨天王们都在墙边靠着打盹,屋外的秋风呼呼地刮着,狼们在远处有一声无一声地嘶嚎,沈从文又拿起了笔,给徐志摩写了封信。
信中倾诉了自己读《志摩的诗》的感受,最后说自己希望登门拜访。
终于等到了一个清清静静,很美很美的秋日,沈从文早早从香山下来,到了松树胡同七号门前。
这,就是徐志摩的家。
徐志摩还刚刚起床,穿一件条子花纹的短睡衣,一面收拾床铺,一边对沈从文嘘寒问暖。末了,表情丰富地为沈从文朗诵自己刚完成的一首新诗: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地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
这年头活着不易!
徐志摩读诗时,沈从文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那张生动的脸,诗读完了,沈从文的目光还是没有挪开。他被徐志摩的诗感动,更为他那闪烁的眼睛、嘴唇两端的曲线以及稍微前倾的头部而着迷。
徐志摩读罢诗后看着沈从文那一张充满童真的憨笑的脸,轻轻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唐代诗人崔护的诗《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沈从文背完了诗,稍想了一下接着说:“崔护他有心再寻‘人面’,哪知道却是人去花依旧。睹物伤情空余惆怅。北大的老师说这是一种‘怀抱某种美好理想去专程追寻某物却不见而只能空余惆怅’的叙述结构。先生的诗,好像就是这结构,有时,有序,有情节,还有矛盾的对抗冲突和戏剧性的对话,还有悲剧性的结局、发表议论的尾声。听先生读诗,我就像在看一幕戏剧。”
沈从文轻言细语地说完话,徐志摩还意犹未尽地看着他,赞赏地叹息一声说:“没想到,你对诗有这么高的鉴赏力,我真为你高兴。”
“不是我有鉴赏力,是你的诗写得太好,实在太好。”沈从文真诚地说。
“好,不管怎么样,以前我只是听说你,现在总算是见面了。我原来还纳闷,这是个什么样的乡下人,不但能得到我尊敬的林宰平先生的竭力推荐,还得到我的恩师梁启超先生的好感。现在看来,你比他们说得还要棒。”
“怎么可能!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人太好,你们对我都太抬爱了。”沈从文显得非常不好意思,甚至语言都有些结巴。
“好,我们不谈这些,谈点别的吧。”
徐志摩说完转了话题。开始谈吃谈穿,甚至谈头发和玩耍。“他从买卖金子的亏赢、轮盘赌的神秘,说到人生的运命;又从贩卖钢版皮口袋和头发网子人的面貌,说到窗外的鸟叫声音;这鸟叫又使他想起印度的种种歌鸟、泰戈尔欢喜的花鸟,爱尔兰人叶慈给泰戈尔的一封信;还有与他只有两面眼缘的曼殊斐儿,曼殊斐儿的眼睛,哈代说话的音调……”
徐志摩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坦率地谈着自己在生活中见到、听到和感受到的种种,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与活力。沈从文非常认真地聆听着,一副大开眼界的憨样,引出了徐志摩更多心底的话语。
当沈从文从松树胡同七号大门走出一段路之后,又回过头来久久地望着那扇并没有关紧的门,在心里说:“好人,一个好人,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在回香山的一路上,驴儿晃荡着沈从文,沈从文的脑海里却一直悠悠地回忆着徐志摩的一言一行,即便是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也使他感到万分的温馨。他走进关门的宿舍,一路对着菩萨和四大天王说:“告诉你们,我遇见了一个好人,一个让人快乐的人。”
进了卧房,他倒在床上,又倏地挺身起来。他非常地兴奋,似乎有许多话要与人说。可在这儿,找谁说去呢?他目光四处寻觅着,竟然发现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休:你若希望在今天能见到两个朋友,就到碧云寺下的小街来找我们。记住:我们的新窝,是小小的两间房,前后有枣树,屋前还有一小井。
你熟悉的人
蚊子般细小的字,墨迹还未干,沈从文一眼就猜出写信的人是谁。
海军和那圆眼圆脸的女人!
沈从文在心里欢快地呼喊着,一口气跑到了碧云寺下的小街,很快找到了那两间小房,气喘吁吁地敲着门。
胡也频出来开了门,一见是沈从文,立刻掉头高兴地大声喊:“玲,你猜是谁来了?”
丁玲探头来看,正好看到沈从文一张俊美的脸,不由低头一笑。沈从文从胡也频的肩头望过去,看见了丁玲几分腼腆的一张脸,心里也是一动。
屋子里除了他俩人,就一张双人床。沈从文的目光在床上停了一会儿,慢慢挪开,停在一张藤椅上。此刻,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快坐。”丁玲说。
“你们已经有好事了,我得先祝福你们。可是,我该送你们一件什么礼物呢?”沈从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们俩,两眼不好意思去看丁玲,却把目光很认真地停在胡也频脸上。
看到沈从文这么认真的样子,胡也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人的笑声感染了丁玲,她也跟着笑起来。沈从文见他俩笑得那么开心,忍不住也跟着憨憨地笑了。
在三人的笑声中,突然有悠悠的箫鼓声从山上传来。丁玲最先听到,睁大双眼指了指山上说:“听,什么声音!”
“是慈幼院的孤儿们正在联欢,庆祝中秋佳节。”沈从文平静地说。
“中秋,今天是中秋,我们怎么都忘了呢?”胡也频看着丁玲,“我忘了还好说,怎么你也给忘了!”
“怎么就你能忘我不能忘?”丁玲噘了噘嘴,“大男子主义!”
“我是说女孩应该更细心,像这种事情……”
“像这种事情归女人记住,男子记大事,对不对?说来说去,还是大男子主义。他这个人,写文章呼吁男女平等,其实……”丁玲望着沈从文,摇了摇头,放低声音说,“休,这事你说是不是,有的人就是说的一套做的又一套。”
沈从文憨憨地笑着,看一眼丁玲,又去看胡也频。
“你就别让休为难好不好,人家可是客人。”
“我不为难。”
“就是,主持公道,是休义不容辞的责任。怎么会为难?玲那样的认为,其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休,你说是不是?”
沈从文听了,做出一脸的哭相,胡也频见了,又大笑起来。
“只要你们高兴,你们就尽管把我放在中间来挤兑。”沈从文说,“反正我要给你们俩一份中秋礼物,我这委屈就算是礼物吧。”
“这可不行。”丁玲说,“这样吧,你请我们去见心斋池里划船。”
“这倒是个好主意。”胡也频兴趣盎然。
“这是当然。一叶小舟,轻漂在碧绿的池水上,船上有三个人,他们悠闲地侃着大山,微风中传来悠悠的箫鼓声,一轮晕晕乎乎的圆月,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上。”
“还有,三个神仙般快乐人的嘴里,都有一片糖含着。”
因为丁玲喜欢吃糖,胡也频才这么说。丁玲听了,快乐地舒一口气,说:“这糖,就归我来买。”
“不。”沈从文从藤椅上站起来,绅士地一摆手说,“这糖,也归我来买。今晚所有的开销,全由我请客。”
丁玲要换衣服,沈从文和胡也频在门外等她。
“这么快?”沈从文狡黠地看着胡也频问。
坦率的胡也频甜蜜地笑着,给沈从文讲他去湖南的情景,讲他终于到了丁玲屋外时,已经穷得没有一个子儿,连人力车的钱也是丁玲的母亲给付的。
“我们那里的人,就有这么好。”沈从文自豪地说,心里却在想: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从此就属于这个海军了。我应该为朋友找到了幸福而高兴,可是对我来说,还是一件伤心的事啊。
丁玲出来了,听到胡也频在讲他们的事,讲他俩在常德的一段幸福而甜蜜的生活,脸上泛出几点红晕,故作不高兴地看着胡也频,用食指划了划自己的脸说:“真不害臊,什么都说。”
胡也频听了,笑着对丁玲做了个鬼脸。
见心斋位于香山公园北部,是一个具有江南风情的庭院。庭院由一座环形为主的建筑而成,环境清新幽雅,是香山著名的园中之园。而最让人舒心的是,院内拥有半圆开外的水池,池内游鱼尽情嬉戏着,使幽雅中又平添了许多闹趣。在这里划船,自然是一件万分快乐的事情,以至在以后的几天里,沈从文还在回忆着这次划船。
这次丁玲与胡也频一道从湖南返回北京,得到母亲的大量接济,在碧云寺下的小街租了房,有了自己的小家。俩人自己打理家务,操办生活,一种新鲜的生活相伴着新婚的缠绵快乐,小日子过得万分惬意。
沈从文在一旁看着,一边为他们祝福,一边为自己遗憾。只要有时间,他就跑到他们这里来,蹭一顿饭,然后天南地北地聊天。
这种日子过了不久,带来的一些钱渐渐花光,家里的汇款又常常不能够按时到位,丁玲与胡也频的生活也日渐拮据起来,常常在没办法时俩人分头去借,或者到当铺去典当稍值几个钱的衣物;更多的时候,是跑上山去找沈从文,让他到慈幼院的大厨房去多带一些粗馒头来。
生活尽管如此地艰辛,仨人还是雄心大志,相互吹捧,相互鼓励。
“如果我们一人每月写出三万字的文章,而且都发表了。这样就可以有30块钱。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自己办一个小小的刊物了。”胡也频一边嚼着粗馒头,一边神往地说。
这是胡也频的梦,是丁玲的梦也是沈从文的梦,这梦他们已经做了很久,也议论过多次,可就总是处在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景况中。一个漂泊者,一个无根无枝的异乡人,要想在这大都市拥有自己的事业,还真不容易!
可每每提到这个梦时,沈从文总会很认真很可爱地一次次重复地问:“那么,这个刊物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个简单,有了刊物,还怕取不了好名,我们是什么人?都是文字工作者啊!”
“这倒也是,还有就是发行量的事……”
当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时,最后总是丁玲出来收场:“先别讨论这么多了,还是先探讨怎么把文章发出来,怎么能让自己手上拥有30块大洋吧。”
于是,两个男子静了下来,相互望着,然后都眨眨眼突然大笑起来,丁玲开始故作生气地盯着他俩,一会儿便再也忍不住,跟着他俩一同也笑起来。
这段时间,沈从文发表的文章很多,胡也频和丁玲的文章却不大发得出来。可这又有什么呢?只要沈从文能有吃的,他俩就不可能饿着。
只是,他们的那个梦,那个渴望办一个自己拥有的刊物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梦想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