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和他身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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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被聘为国文学系副教授

昆明的秋,非常的美。西北角城外的一片荒地,多年来,每到了秋天,满地覆盖了厚厚的落叶,凉风拂面,踩着积叶,听着软软的声音,不由得想起泰戈尔笔下的秋:

远远去了的夏之音乐,翱翔于秋间,寻求它的旧垒,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从1938年7月到1939年4月,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这片荒地上就建成了当时一所中国规模最大最著名的高等学府——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在124亩土地上,建成了36栋学生宿舍,20栋教室、办公室、实验室,还有两栋食堂,一栋图书馆,除去后面三栋是砖木结构,其余全是土墙茅草顶结构。

西南联大新校舍北区一间不大的土墙茅草教室,是文学系的讲堂。沈从文常身穿一件旧长衫,脚穿一双旧布鞋,走上讲台,对学生笑笑,便开始讲课。就在这一片“黄土筑墙茅盖屋”的办公室和教室中,却聚集了中国当时顶级的学者教授。为了中国的明天,在外敌入侵时,他们用自己的所长,恪守职责,教书育人来为自己的祖国尽力。

沈从文到长沙拜访了徐特立以后,回到湘西在沅陵的大哥家住了几个月,1938年4月,离开沅陵向西经贵州玉屏、贵阳,用了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昆明,马上与朱自清、汪和宗等一道,投入紧张的教科书编写中。11月,张兆和与四妹张充和九妹及两个儿子,取道香港,经越南河内,沿滇越铁路也到达了昆明。

沈从文一家总算是团聚了,初时住青云街6号,不久搬到北门街蔡锷旧居,与杨振声教授等组成一个临时大家庭。张充和来了之后,沈从文让她也参与教科书编写工作。

杨振声虽然仍是编写教科书的领导,此时因被任为西南联大叙永分校主任,不能常来从事编写工作。留学英国,原本就是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的朱自清,这时又担任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还当选为中华全国抗敌会理事。要事太多,朱自清一周也只能来一两次。

如此一来,教材的编写工作就落在了时任教材总编辑的沈从文身上,直到1939年3月时,从1933年就开始的教科书编写工作才全部结束。沈从文将编写好的书稿上交教育部,大大地松了口气。杨振声、朱自清,还有沈从文,在当时的中国,既是著名学者,又是一流的作家,他们在教书之余,为什么不从事写作,反而去编中小学教科书呢?“当政者以白话文为洪水猛兽,实愚不可及”的同时,还明确表示,假如国内有几个人,能在“‘为大众’的原则下,肯冒点险,能甘于寂寞,认真来试写些作品,我愿意跟着这些人干。”沈从文很坦率地说出自己编教材的原因。如今教材编写完了,自己该去做些什么呢?早些时沈从文写信给大哥沈云麓如此说:

此间离昆明四十里滇池边上有一呈贡县,地方风景不俗,兆和因喜乡下清静,已于日前带孩子小虎下乡。小龙、九妹、三嫂则仍住北门街,与杨家同在一处。将来或有机会一同下乡……工作年底即告结束,将来必不继续。预计可作数种生活法,或编报,或教书,或上前方到任何一军去看看,或回乡住下来,写点文章。

三个月后,朱自清来访,与沈从文商谈聘请他到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任教一事,沈从文答应担任师范学院讲师一职。1939年6月27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常务委员会第111次会议通过议决:

聘沈从文先生为本校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副教授,月薪贰佰捌拾元,自下学年起聘。

由于沦陷区的机关、工厂、学校、民众大量撤到昆明,昆明成了抗战初期的大后方,后来又成为中国和盟军的战略基地,自然也成了日军大本营的战略目标。日军大本营特成立了“封锁委员会”,对昆明实施大轰炸。

1939年的一天,碰巧这天沈从文要讲中国小说史。空袭之后,他照旧神色泰然去讲课,介绍了巴金和张恨水的几部小说后,沈从文说:“读他们的小说,就像看《清明上河图》,可以增加许多社会生活方面的知识。”

此时的西南联大有两千多学生,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英才。沈从文离家虽有十多年,却仍然讲一口湘西话,有个听不太懂的学生,便看当时报刊上的沈从文照片。一个身穿西服,英俊潇洒的沈从文,与讲台上的土样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沈从文一边讲解一边走近那学生,俯身去在他耳边轻快地说:“现在的我,才是真的。”完了又继续讲课。

他从巴金、张恨水讲到了当时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周炳琳。

“周先生是‘五四’运动的健将,学界出洋的‘五大臣’之一。”沈从文脸上露出极为敬佩的神情,而且还学着周炳琳两手叉腰仗义执言、舌战群儒的样子。

在五四运动中,周炳琳任全国学生联合会秘书,编辑《全国学生联合会日刊》,当年夏天,曾与许德珩作为北大学生代表,到上海谒见孙中山。

沈从文继续讲周炳琳,除了敬佩,也有兴奋。他的眼睛充满热情,闪闪发亮地投向学生。突然,沈从文发现后面有三位同学没有座位,正站着听课记笔记。沈从文心头一热,四处看了看。讲台上除了一张讲桌本来还有几把扶手椅,可现在这些扶手椅都被先到的同学占了。沈从文很快地想了想,一用力把自己面前的讲桌扛上肩,一直走到最后,放倒在这三位女同学面前。

“坐下听课,这样会好些。”沈从文轻轻说完这句话,一边继续讲周炳琳,一边走上讲台。课讲完了,沈从文在学生们的注目礼中走下讲台,他刚走出教室,就听到后面有急骤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一个穿着补丁长衫的学生正向他走来。“我写了篇文章,想请先生看看。”

沈从文接过这学生手上的稿子,退到墙边,认真地看起来。当他看完这十余页手稿时,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都走了,沈从文有些惊喜地说:“我们进去聊聊。”师生重新回到教室,沈从文从这篇名为《灯下》的短篇小说中,从那稚嫩的文笔中,欣喜地发现了作者的写作天赋,却并不忙着表扬,只是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汪曾祺。”“平时都喜欢看些什么书?”“历史、哲学方面的,文学的,最喜欢是契诃夫的小说集,还有先生您的。”沈从文不忙说什么,只静静地望着这位当时显得很潦倒,后来被称誉为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京派小说的传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

“我不是拍先生马屁,我最不喜欢那样。”“你喜欢听我的课吗?”“喜欢。因为听你的课,常会听到一两句终生受益的话。”“譬如?”“要贴到人物来写。”“这是我的一个写作经验,常说。你是怎么理解的?”“这看是一句普通平白的话,却包含很多意思:比如人物永远是主要的,环境、抒情、议论都不能与之游离;作者的‘心’要紧贴人物;叙述语言要和人物协调,等等。这些,我认为都是‘小说学’的精髓。”

沈从文听着,满心的欢喜,就像一个老农,看见了自己硕果累累的田园。他忍住欢喜,温和地再问:“你读我的作品,有些什么感受?”

“我读先生的《萧萧》,就发现先生在写那个乡下童养媳时,从来不用城里人的语言,没有用‘天真’‘浑浑噩噩’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萧萧,而只是说,‘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我认为,能这样处理语言,是做一个‘好’作家的关键。我记得你的文章里还有这么一句:‘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气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看到这样的话,我很感动,我在家乡曾经看到感受到的,被先生你写出来了。”

“你是哪里人?”“江苏高邮。”“都是南方,有相同的味。”

汪曾祺连声说对,充满钦佩地望着沈从文。他从沈从文的讲课中懂得了小说要以“人物”为中心,这种理解成了他小说学的核心内涵,并难能可贵地坚持着与后来兴起渐渐占据小说创作主导地位的一套“假大空”小说学抗衡,以至他的小说从来没有刻意地拔高的人物,对自己同情的人物,只会在文章中流露感情,却怎么也不会人为地去改变他们应得的命运。这样之后,汪曾祺笔下的人物真实地活着,一直活了下来。而采用“假大空”小说学写作的千万作家,写了一辈子,笔下没有一个真实而“活”着的人。

记得我写过一篇《灯下》的作品,描述小铺子点灯之后各种人的活动,没有主要情节,也没有重要人物,属于写情境的。他(沈从文)就找来类似的作品,包括他的《泥涂》给我看。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后来的小说《异秉》便是以此为雏形的。

汪曾祺后来在回忆自己与沈从文交往时还说:

当时他住在昆明郊区乡下,每个星期在上课的日子就进城住两天,学校安排有房子,我经常去那里。每次去都是还上一次借的书,再借几本,随便聊聊。他的书学生都来借,其他系的同学也来借。他的许多书都是为了借给学生看才买的,上面都是签他的笔名‘上官碧’。人家借书他也从不立账,好多人借走也不还,但这毫不影响他对学生的慷慨和热情。

因为汪曾祺送来一篇习作,沈从文下课后在教室里与他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两人分手时,都有说不尽的快乐,这种初交的快乐,奠定了这一对师生感人至深的友谊。成名后的汪曾祺,不但以是沈从文的学生自豪,更以沈从文得意高足为荣,而那时的沈从文,正被正统的文化人斥之为“反动文人”。

“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汪曾祺在回顾自身的成长经历时,曾不无自豪地说。

而沈从文在向文艺界推荐这位学生的作品时,却总是说:“他的小说写得比我好。”

从一九三九到一九四六年,汪曾祺在昆明共住了七年,大半时间都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度过,结果,却因为找不出一条没有破洞的裤子,不好意思去飞虎队报到当翻译,违反了当时大学毕业生必须为军队服务的规定,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严格来说,他只是西南联大的肄业生。正是这位肄业生,他的短篇散文《端午的鸭蛋》入选人教版八年级语文课本。

汪曾祺在去世前,梦见了他的老师沈从文。

沈先生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挟着一摞书,神情温和而执著。

汪曾祺坚持着记下了这个梦,然后才安心离去。这个梦虽然不到两百字,当在作者的名字上加了个黑框,以《梦见沈从文先生》的篇名刊登出来后,任何读者看了心里都会为之震动。汪曾祺专门记叙沈从文的文章,似乎就只有去世前的这一篇,而那浓浓的思念,却化成零星的文字,散落在他给友人的书信中:

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的那一班出过些什么题目,我倒不记得了。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他认为: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做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现在有些青年文学爱好者,往往一上来就写大作品,篇幅很长,而功力不够,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了。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身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心机,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

1941年2月3日,沈从文给施蛰存写信,谈及昆明的一些人事:

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

而这时的汪曾祺,还只是试笔阶段,最多不过在西南联大的一群学生作家中崭露头角而已。

1946年,汪曾祺跑到上海,却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弄得情绪很坏,甚至想到要自杀。沈从文从朋友口中知道这事后,立刻从北平写信给他,大骂一顿后说:你这样哭哭啼啼的,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给汪曾祺写了这封信后,沈从文还不放心,又让张兆和从苏州写了一封长信,安慰汪曾祺;不久再亲自写信给李霖灿、李晨岚,请求这俩朋友帮忙给汪曾祺找份工作。

作为一个老师,为一个学生能如此,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称得上伟大了。或许,人的伟大可以有许多方面,诸如权力争夺的成功,财富积攒得巨大,科学成就的骄人,诸如此类等等,而最让人怦然动心,不能忘怀的,还是能把一个爱字做成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