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李书华先生最近发表了一篇《再论印刷发明的时期问题》(《大陆杂志》18卷10期)。他的结论“7世纪上半期很有可能中国已有雕版印刷了”,是他和我向来相信的。但他和我都没有寻到可信的实物或文件作证据。
他在此文里提出三件证据,不幸都不是证据,都不可用来证明唐太宗时代和玄宗时代(627—755年)已有“雕版印刷”。
因为李先生说“上述三种材料的正确性似无疑义”,我是他的老朋友,不敢不纠正他这句话的错误。
他的第一文件是明朝邵经邦(死在1565年)的《弘简录》一段,说长孙皇后著有《女则》十篇,死后,唐太宗“令梓行之”。这是明朝学人看惯了刻板书,无意之中说出“梓行”的错话。《唐书》五十一、《新唐书》七十六,长孙后传皆无此语。《太平御览》百四一引《唐书》正传,也无此语。故这一句16世纪人的无心之误,绝不是7世纪的证据。
他的第二和第三文件都是真的文件,不幸他错解其中的“刊勒”、“刊校”等字的意义了。今引此二件的文字如下:
(一)唐刘知几《史通》卷十二,说《隋书》:
《五代纪传》(梁、陈、高齐、宇文周、隋五代)并目录凡二百五十卷,书成……唯有十志……未有其文。又诏左仆于志宁,太史令李淳风,著作郎韦安仁,符玺郎李延寿同撰。太宗崩后,刊勒始成。其篇第虽编入《隋书》,其实别行,故俗呼为《五代史志》。(适按,李先生原引此文,删去了补撰“十志”的话,甚误,故我补引全文,使人知道“刊勒始成”的是补作的“十志”,不是《五代纪传》。)
(二)《唐书》一〇二《褚无量传》:
玄宗即位……无量以内库旧书自高宗代即藏在宫中,渐致遗逸,奏请缮写刊校,以弘经籍之道。
《史通》里的“刊勒”,《褚无量传》里的“缮写刊校”,李书华先生都认作雕版印刷的意思,这是很错误的。他说:
刊原意刻也,削也。勒亦刻也,千字文“勒碑刻铭”。
“勒”字古有“刻”的意义。《礼记·月令》,“孟冬之有……命工师效功……物勒工名,以考其诚”。郑玄注,“勒,刻也。刻工姓名于其器,以察其信”。《千字文》“勒碑刻铭”,也是此意。在中唐雕版印书渐渐流行的时期。元稹作《白氏长庆集序》,曾两次用“模勒”表示用雕版模刻写本的意思。元稹说:
二十年间……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元稹自注云:
杨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白氏长庆集》五十一)
故我们可以说,在长庆四年(824年)冬十二月元稹叙述“二十年间”的事,他用“模勒”,确是指当时市肆之中写白、元两公的杂诗雕版印刷的事实。
但在前一百年刘知几(660—721年)作《史通》的时候,“刊勒”二字连用或单用,都没有雕版印刷的意思。我试举《史通》卷十二论“古今正史”一篇里的一些例子如下:
(例一)孝武之世,太史公司马谈欲错综古今,勒成一史。(说《史记》)
(例二)大明六年(462年),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承天)孙(冲之)山(谦之)苏(宝山)所述,勒为一书。(说《宋书》)
(例三)姚察有志撰勒,施功未竟。(说《梁书》)
(例四)魏世……崔鸿(撰)……《十六国春秋》……犹阙蜀事,不果成书。推求十有五年,始于江东购获。乃增其篇目,勒为十卷。(说《十六国春秋》)
(例五)齐天保(明刻本误作宝)二年(551年)敕秘书监魏收博采旧闻,勒为一史。(说《后魏书》)
(例六)五代纪传……书成……唯有十志……未有其文。又诏……
于志宁(等)同撰。太宗崩后,刊勒始成。(说《隋书》,此即李先生引的第二件。)
(例七)长安(701—704年)中,余与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封郎中徐坚,左拾遗吴兢,奉诏更撰《唐书》,勒成八十卷。神龙元年(705年),又与竞等重修《则天实录》,编为二十卷。(末节说《国史》)
这七例都是从《史通》卷十二引来的。我们试比校这七个例子,就可以明白第六例的“刊勒”也只是“刊削编定”的意思,并有“雕版印制”的意思。
试就《史通》里再举几个例子:
(例八)书事记年,出自当时之简。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卷十一,《史官建置篇》)
“勒成”即编成。(比较上文例七,“勒成八十卷”,与“编为二十卷”,是同意而异文而已。)“删定”即“刊定”。
(例九)自策名仕伍,待罪朝列,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彼后来。(卷二十,《忤时篇》)
(例十)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体统各殊,指归咸别。(同上)
(例十一)如创立纪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此刊削之务也。(同上)
(例十二)《史记·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田成见存,而遽呼以谥。此之不实,明然可知……乃结以韵语,纂成歌词,欲加刊正,无可瑇革。(卷二十,《暗惑篇》)
此皆可见刘知几用“勒”作“编”字解,用“刊”作“删削”、“删改”解,绝无雕版印刷的意义。“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可见“勒”与“刊”都是笔写的事,不关雕版的事。
《玉篇》说:
勒,抑勒也。
刊,削也,定也。
《广韵》:
二十五“德”,“勒,邺中记曰,石虎讳勒,呼马勒为辔。”
二十五“寒”,“刊,削也,剟也。”
二十七“删”,“删,除削也,又定也。”
十七“薛”,“刊也。”
“勒”是“抑勒”,故有约束编制的意思,故“编成一书”,“纂成一家之言”,都可称为“勒成”。“刊”字在刘知几时代,多作“削也,定也”讲,《史通》里只有一处用“刊”字作“刻削”讲:
(例十三)“神嘉(当作)二年(429年)又诏集诸文士崔浩,浩弟览……等撰国书为十卷。又特命浩总监史任……续成前史书,叙述国事,无隐恶,而刊石写之,以示行路。浩坐此夷三族。”(卷十二,说《后魏书》)
按《魏书》三十五,《崔浩传》记此事:
初,郗标等立石,铭刊《国记》,浩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而石铭显在衢路,往来行者咸以为言。事遂闻发。
“铭刊”即是“铭刻”,“石铭”即是“石刻”。《史通》此篇用“刊石写之”,即是“刻石写之”。此与前引诸例,“刊勒”、“刊定”、“刊削”、“刊正”,都不相同。
故我们可以说,“勒”与“刊”虽然都有“镌刻”的古义,但刘知几《史通》卷十二说《隋书》的十志“太宗崩后,刊勒始成”一句的“刊勒”显然用作“删削编纂”解,绝不关雕版印刷的事。
至于李书华先生引的《唐书·褚无量传》里的“奏请缮写刊校”一句话,也完全没有雕版印刷的意思,也只是指写本的“刊定校正”。李先生试读《褚无量传》的全文,就不会误解了。此传记褚无量校写两京的内库藏书的事,是这样的一大段,不可割裂分开:
无量以内库旧书自高宗代即藏在宫中,渐致遗逸,奏请缮写刊校,以弘经籍之道。
玄宗令于东都乾元殿前施架排次,大加搜写,广采天下异本。数年间,四部充备。(玄宗)仍引公卿已下入殿前,令纵观焉。
开元六年(718年)驾还,又敕无量于(长安)丽正殿以续前功。
(开元八年),无量病卒,年七十五,临终遗言以丽正写书未毕为恨。
读了这一大段记事,我们就可以知道褚无量在东都乾元殿做的是“缮写校正”内库藏书的事;他在西京丽正殿做的也是“写书”的事。“数年间,四库充备”,这当然不是雕版印刷的四库书。
试看《唐书》同卷的《元行冲传》,我们更可以明了玄宗开元初期在东西两京校写书的大事。《元行冲传》说:
先是,马怀素集学者续王俭今书《七志》,褚无量于丽正殿校写四部书,事未就而怀素无量卒,诏行冲总代其职。
于是行冲表请通撰古今书目,名为“群书四录”……岁余,书成,奏上……
寻以衰老,罢知丽正殿校写书事。
这就更可以说明褚无量的“缮写刊校”只是“校写四部书”,并非雕版印书。
《元行冲传》还有一段文字,可以参证“刊勒”二字的当时用法:
初,有左卫率府长史魏光乘奏请行用魏征所注《类礼》。上遽令行冲集学者撰《义疏》,将立学宫。
行冲于是引国子博士范行恭,四门助教施敬本,检讨刊削,勒成五十卷。十四年(开元十四年,726年)八月奏上之。
同卷《韦述传》也有一段文字,可以参勘:
《国史》自令狐德至吴兢,虽累修撰,竟未成一家之言。至述始定类例,补遗续阙,勒成《国史》一百一十二卷。
“刊勒”二字的意思不过如此,“刊校”二字也不过如此,都与雕版印书无关。
我虽然曾推测7世纪中国很可能已有小件的雕版印刷了,但我至今还寻不着可信的实物或文件作证据。相反的,我还可以举出几个文件来证明唐玄宗开元、天宝时代(713—756年)还没有雕版书,至少还没有大件的雕版印刷。
《唐大诏令集》卷百十三有开元二年(714年)七月《断书经及铸佛像敕》,中说:
……闻坊巷之内,开铺书经,公然铸佛……自今以后,州县坊市等等不得辄更铸佛写经为业……须经典读诵者,勒于寺取读。如经本少,僧为写供。
同书卷百十四有《榜示广济方敕》说:
朕顷者所撰《广济方》,教人疾患,颁行已久,计传习亦多。犹虑单贫之家未能缮写,闾阎之内或有不知……宜令郡县长官就“广济方”中逐要者于大版上件录,当村坊要路榜示。仍委采访使人勾当,无令脱错。
此敕的年月是天宝五年(746年)八月,已是八世纪的中叶了。
我们看了这两件敕书,不能不推想开元、天宝时代还没有雕版印书。
开元宰相张说(死在开元十八年,730年)的文集里有一篇《〈般若心经〉赞》,其中说:
……秘书少监驸马都尉荣阳郑万钩……学有传癖,书成草堂,乃挥洒手翰,镌刻《心经》,树圣善(圣善是寺名)之宝坊,启未来之华叶……国老张说闻而嘉焉,赞扬佛事,类之乐石。
《心经》不过二百五十多字,写了镌刻,不是难事。但我看张说说的“题之乐石”,大概还是写了镌刻在石上。
照我现在所知,我们只能举出上文引的元稹在长庆四年(824年)冬十二月做的《〈白氏长庆集〉序》里说的“二十年间”,“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白居易)及予(元稹)杂诗,卖于市肆之中”——那是最早而最无可疑的中国民间雕刻小本书出卖的记载。元稹说,那是“二十年间”的事,即是贞元晚年(约当800年)的事。
第二件无可疑的文件是《册府元龟》卷一百六十记的太和九年(835年)十二月丁丑(初六)东川节度使冯宿奏准敕禁断印历日版,原文说:
剑南、两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历日,鬻于市。每岁司天台未奏颁下新历,其印历已满天下。有乖敬授(民时)之道,故禁之。
雕印元白两诗人的杂诗出卖,或“持之以交易酒茗”,那是小件的雕版。
“版印历日,鬻于市”,也是小件雕印。大概到了8世纪末年,9世纪初年,中国还没有大部的雕版书,并且还轻视那些雕版印卖的小书,只认作市井小人的行为。白居易自己的诗文稿,有五个写定本,三本寄存他最喜欢的佛寺里,“请不出院门,不借官客;有好事者,任就观之”。另两本留给一个侄儿,一个外孙。乐天的《〈白氏集〉后记》写在会昌五年(845年)五月一日。可见到了9世纪中期,白乐天还没有想到他的“七十五卷诗草,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是可以雕版印刷的。
(原载于1959年7月1日《自由中国》第2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