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李琼久独具个性和充满生命激情的山水画,展现出他的创造天才,不仅成为嘉州画派的旗帜,也开创了中国画一代新风。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李琼久登峨眉山写生,就与佛国仙山结下不解之缘;四十年代末移居乐山城区后,常年登山写生,甚至一年中用三分之一时间盘桓在峨眉山上,“经几十年观察体悟,努力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李琼久旧稿),以峨眉山为轴心向大渡河、大小凉山拓展,充实完善了山水画的自我表现语境,形成了崇高、宽博、壮美的李琼久山水画风。
如果说李琼久六十岁前苦苦修炼,用四十多年时间在传统上下足了功夫,为之后大展宏图作好了坚实铺垫,那么,他六十岁后从传统中蜕变出来,则以构图新颖独特,充满青春活力的《旭日丹岩》《岷江石佛》等作品展现了他追求气象高迈、雄伟挺拔的阳刚大气风格。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李琼久以燃烧着生命激情的笔墨所作《金口河大峡谷》系列,令人耳目一新,以谲变百出的皴法表现出大山大河的原始生猛、朴质、高华。无论是千姿百态的冷杉、云遮雾障的峰峦,还是一泻千里的江河,横涂竖抹皆出新意,由此凸显出李琼久大起大落、大开大合、高峻豪迈的山水画风和气象刚大、充实而光辉的独特气格。之后创作的《峨眉晨曦》《白云峡》《洪椿坪》《灵山又一天》《八十四盘》等一大批精品力作,则是用娴熟稳健的笔墨,千奇百怪的树法,展现了艺术家炉火纯青的技巧驾驭能力。1978年所作《古德林》,借古开今,无法而法,气概成章;以铺天盖地、变化万端、形态各异的点子,借笔墨以写万状。在密不透风、排山倒海的墨点至密处,突然亮出几根树干和仙山洞府殿宇粉墙,森森然中梵音缥缈处,禅机一片。
《深秋霜叶未全红》(1981年)、《九老仙府》(1984年)则是以千姿百态、夸张变形的杂树法,在色墨交融、以热色调为主的点子中,将原始生态的林木描写得生机盎然,如山花之烂漫,宛如一曲诗意般的红色交响。
如果说,李琼久在这些作品中,不惜笔墨在雕塑生命,追求一种体骨丰腴、形神兼备的唯美主义,那么,此期出现的另外两组不同凡响的系列作品,则呈现出另一番意境。
《长征组画》系列(1977年)大刀阔斧,以简淡阔笔所写红军入川经过的“腊子口”、“渔海子”、“武阳咸渡口”等天险雄关,大泼大染、原始生猛,阔笔铺张、巧拙并用,皴擦熔百法于一炉,树法归有法而无法,通观画作神凝而气聚,豪迈而飘然。
1979年游南方归来,李琼久再度遭遇命运坎坷。他凝聚生命与爱的激情,所写《南行记游》系列,方寸间以顶天立地的构图,大胆狂放的笔墨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展开:烟波浩渺的太湖水光山色,冷月清空中传来寒山寺阵阵钟声,西泠印社楼阁中的群贤雅集,狮子林庭园里的昆曲古韵……传递出的完全是一派如泣如诉、如梦如幻的诗画交响乐章。
历史上有多少丹青高手在江南留下千古绝唱,而后来者多是东施效颦,千人一面,然而李琼久这个来自蜀中的“魏晋狂士”、“峨眉草根”,则以阔笔泼墨,纵情挥写,思接千载,情系万端,洋洋洒洒,直抒胸臆,一扫前人陈规旧习,青出于蓝,别树一帜。
经十年沉淀积蓄,临终前所作《虎溪》(1989年),山石、溪水朦朦胧胧中浑然一体,浓浓淡淡中水天一色,茫茫苍苍中混沌一片,画面透出一派清朗空寂之气,令人心境清澈澄明,如睹一个晶莹无尘的纯粹精神世界,让我们向世俗作不屑的告别。这是艺术家临终前山水画的最后绝唱,也是他的山水画由神格向逸格的超升,由物形向精神的升进,是主客合一,物形与精神的和鸣。
人物
由于李琼久所画人物与花鸟、山水相比数量较少,一直没有引起人们太多关注,以至忽视了他在人物画上的杰出成就。
李琼久幼年开始接触泥塑、木雕等民间艺术,兴趣来自对人物画的敏锐感悟。尔后多年沉迷佛、道、仕女人物画,加之素描造型功底,为人物画的成功奠定了坚实基础。在他耗时大半生继承传统中,对唐之“吴带当风”、宋之“极妙参神”深有感悟,同时“贯穿了画像石、画像砖、铭文造像以及金石、拓片,熔铸一炉,所写古装人物和佛像都追求具有书法金石味”(李琼久旧稿)。强化了书画合一理念,在1948年未出山前就以书法、佛像人物立足于牛华、五通一带。
李琼久对佛道、神鬼、人物涉猎尤深,在所写《一花一佛》中,就以铺天盖地、密不透风的满纸长款,详述战国、秦、汉、隋、唐以来数十位人物画先贤名流以及人物画发展、渊源、变迁,可见底蕴深厚。《达摩一苇渡江图》是他于1962年在峨眉山报国寺为住持宽明和尚所作八尺巨幅。李琼久解衣盘礡,以简淡阔笔尽兴而挥,一气呵成:达摩手执禅杖,脚踏芦苇,目光如电,佛光环绕;以抱腕而书的神来之笔所书“佛心”二字,构成了迎风而鼓的袈裟,神采夺人,满纸霸气。至今已成为峨眉山僧人秘藏的“镇山之宝”。虽然此图出自梁鼎铭原创,但凭李琼久的激情以及深厚的书法和人物画造型功力,大有脱去躯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天才创造。1986年,他携此画东渡日本展出,经日方清洗后精工装裱,展开时,立即引起轰动,有收藏者许与三辆“皇冠”轿车索求被拒。此画后被日方用两张层板严加保护,安全空运归国。
李琼久笔下所写佛、道、鬼神如《普渡众生》《钟馗》《十六应真者》等,呈现出虚、空、寂为体的佛性妙理真谛。正如他在七十九岁所画《法提尊者》时所述:“写佛的神似,脱掉躯壳,不是僧、不是人,而是佛。脚下炉里一缕青烟,虚无缥缈中,用新草书,以悬针垂藤的书法,既要形,也要在我境界……”(李琼久旧稿)
传统典故、民间传说也是李琼久广用的人物题材。所作《屈子行吟》《九歌》《山鬼》等,仰天长啸发之天问,为华夏民族招魂;《赤壁夜游》、《重耳出山》等发古之幽思;《葬花》《浣纱》《紫娟》留下多少爱与善的凄美传说。
返璞归真、充满天机神趣的戏曲人物在他是信手拈来,如1972年所作《秋江》、《起解》,笔墨凝练,以形写神,动与静、老与少间的巧拙对比,妙趣横生,古韵尤存。
李琼久晚年,八十岁后所作人物更见炉火纯青。1988年所作《草圣像》,以浓焦之墨尽兴而挥,形神合一,下笔外拓圆转,内敛翻折,波势连绵,节奏明快,线条浑厚,纵任奔逸,从笔势到笔画不断来回往复,直至全篇,将一个张颠草圣画得狂怪不羁,似神若仙。
1989年所作《探母》,浓墨酣畅,横涂竖抹。近景草莽英雄李逵双膝拜地,背影中透出忠孝仁爱内蕴,颤颤巍巍的瞎眼老母久盼子归,凄楚之态,传情动容。老人白发以留白呈现,面部淡淡几笔赭色,传神夺魂,令人拍案叫绝。通幅画局设色雅淡,靠线条曲折、粗细、刚柔、轻重对比变化,表达复杂的人物内心变化,将天地大爱、母子连心挥写得如诉如泣,酣畅淋漓。
以上两幅堪称李琼久人物画的精品力作。
李琼久不仅擅写佛道古装人物,对现代人物也轻车就熟。1983年所作山水人物画《万紫千红》,描写峨眉农家嫁娶迎亲场景。山上山下,扶老携幼,一路欢腾,人物虽小而形态各异。1980年所作《巴黎圣母院》,尽展吉卜赛女郎至真至纯的欧洲风情。1987年所作《春游》,万紫千红的樱花丛中,一群身着五彩和服,青春靓丽的日本少女鱼贯而现,人若樱花,樱花若人,争奇斗艳,自成绝配。
他不仅能以纯正娴熟的传统笔墨驾驭古今人物画,也曾大胆尝试吸收现代艺术符号创作探索;晚年所作《自画像》,以极具个性符号特征的峨眉“白鹇鸟”、“珙桐”和“三山”拼接构成。表达了艺术家视通古今、包容中西的美学理念。
《奥运之光》是一幅以1984年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第二十三届奥运会为题材的中国画创作。李琼久大胆以现代符号元素与中国画笔墨相融合,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民族服饰、肤色人群中,一张硕大的京剧脸谱面具张大双眼,以热烈的目光观注世界文明的进程。古罗马盾牌、京剧国粹与巴黎时装秀并置,昭示着人类不同文明在自由交流中的平等对话。顾拜旦男爵在1936年奥运会上说:“不断超越他人,有所发展,有所创新,有所前进。”这种奥运的人文核心精神,与李琼久所倡导的“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的艺术精神如出一辙。小试牛刀,潇洒一回之后,虽然对现代艺术的尝试没有再继续下去,却更坚定了他对民族艺术的自信。
晚年,李琼久的人物画又有了新的超越。八十岁前后,李琼久所作《相马图》《探母》《草圣像》《高僧图》《郑襄公求和》等一批代表作,一反之前“曹衣出水”细线勾描作风,大胆借鉴山水、花鸟的阔笔写意纵情挥洒,在以泼墨狂草入画自我超越中渐入逸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去世前几个月在北京所作《高僧图》,将他的人物画推向了艺术峰巅。
《高僧图》是李琼久为友人王道正先生所作巨幅人物画。静若秋水的面部,神态安泰平和,透出的是饱经沧桑、百折不挠、超越生死、稳如泰山的人性本真和涅槃后的宁静。人世一切兴衰成败、名利荣辱皆如粪土,半睁半闭的双目折射出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微光。大面积抱腕而书的中锋运笔,如古树垂藤,筋藏肉莹,绵里裹针,疏密有致,流畅舒卷的袍子中夹裹着的是驱除贪欲,持久而艰难的道德挣扎和充满苦难的人生之真实体验。若将李琼久五十五岁所作《达摩一苇渡江图》与之比较,前者神情激昂、双目如电,继往开来,有压倒一切之勇;而后者宁静安泰、平淡若素,有真仙古佛之容,皆自千修百劫而后的涅槃。也许这正是艺术家对自我人生的真实写照,是艺术家超越生死,与天地精神往来,由神格向逸格的超升。
花鸟
李琼久别出新意、个性独具的花鸟,五彩缤纷,千姿百态。所写峨眉杜鹃五彩斑斓、芙蓉牡丹华丽高贵,各色山花野卉色彩艳丽,生机盎然。构图千变万化,色墨相映生辉,格调清雅、朝气蓬勃中透出光明一片。
形态各异的鸟类常常是画中的主角。仙鹤、白鹭、白头翁、珍珠鸟、鸿雁以及鸡、鸭、鹅等均可信手拈来,而最具个性特质的则是八哥与鹰。李琼久对鸟的习性动态了如指掌,眼观心记,烂熟于胸。上世纪五十年代甚至在家中养了几只八哥,对各种动态反复记写。因此,所作八哥,神态肃然,腿长体健,或群落于沙滩戏耍,或栖止于树梢稍停,或站三聚五,或窃窃私语,或打闹于山间水泉,或群舞于柳枝林间,或千娇百媚引颈高歌,好一派世外乐园。
李琼久所画苍鹰大多登高远瞩,雄姿独立。顶天极地的构图上,主角占据画面大半,甚至冲出画面,以势呈雄,以气夺神,尽显激昂的自信与生命张力。大泼大染,夹浓夹淡的双翼铺天盖地、蓄意待发,富有攻击性的利爪、穿云破雾的眼神以及攻无不克的鹰嘴有傲视群雄,神圣不可侵犯之势。
《白鹇珙桐》是李琼久花鸟画中独具匠心的标志性原创。白鹇鸟是峨眉山珍稀鸟类之一。鸟冠呈蓝黑,紧贴头顶,而他将白腹锦鸡头上的赤红冠羽移殖其上,高昂竖立。尾羽的夸张,挥臂运气长拖两笔如有神助,荡气回肠,洋洋洒洒,尽显精气神。他笔下的白鹇或高站树梢,或栖息林间;有的轻纱曼舞,若仙女下凡;有的体态妖娆,容止羞涩;有的举头仰冠,意气轩昂;有的俯视端详,神采超逸,堪称无古无今的花鸟画绝响。
有“中国鸽子树”美誉的珙桐,是峨眉山珍稀树种之一,一千万年前新生代第三晚期留下的植物活化石,被独具慧眼的李琼久收于笔下。他巧用大写浓墨点塌树叶,以双钩淡墨描花,柔美线条与浓墨写意对比,明快爽朗。老干枯枝古雅奇逸,花瓣更显舒卷窈窕,朱砂赤红点蕊,在满纸水墨中,神清气爽,妙趣横生。更奇者,李琼久将白鹇珙桐这两种珍禽异卉双绝合璧,动静间生机盎然,韵致高雅,浑然天成,此为他独创的峨眉花鸟一绝也。
李琼久不仅对各类花鸟具有娴熟精准的造型功夫,色彩运用也堪称一绝。他大胆吸取传统重彩,并糅合单纯明快的民间年画以及印象派色彩,准确地驾驭控制色相、色度、光彩度在宣纸上呈现出的微妙机理。如所画《芙蓉》《杜鹃》浓淡相宜,一层中更有一层,水色交融幻化一片,花瓣玲珑剔透,娇嫩欲滴,尽展东方色彩魅力。其质感、色感、光彩度决不逊色于西方印象派,令人观之若闻暗香,心旷神怡。
所画《松枝小鸟》:灵动活泼的小鸟登枝,以浓焦之墨写其松针松果,染以沉着的花青、石青,色墨混融,干湿浓淡的表现全在对速度、节奏恰到好处的控制。绵里裹针的松叶夹裹着两枚坚果,质感、色感、光感传神夺奇,若以写实主义而论,就是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也难以表现出如此高妙的精、气、神来。画面上部横穿的老枝,以一束浓艳的杜鹃破之,枝头几点洋红点缀,双钩的几片花叶倒垂,施以石录重彩,与右下角中松针松果的冷色呼应,冷色为主调的布局中,小鸟身上的红黄与紧临鸟尾的洋红跳出一小块夺目的热色区,让画面显得轻松活泼,热烈响亮。灵动中不失稳健,艳丽中不失雅韵,情趣盎然,雅俗共赏。
杂画
李琼久不仅在山水、人物、花鸟上表现出非凡才华,而写走兽、博古也当仁不让。上世纪四十年代,李琼久受梁氏兄弟影响,对画动物尤感兴趣,能将他们的牛、马、羊等临摹得惟妙惟肖,可以乱真。而后经十几年历练,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已形成鲜明的李氏个性风格。
在李琼久笔下的峨眉猕猴上下翻腾,天真可人,机敏灵巧富有山林野趣。《雄狮图》中,百兽之王,头部鬃毛奋笔皴擦占据画面大半,双目窥视炯炯有神,雄健威猛,引而不发。所写猛虎一般配以人物,龙行虎步,势不可敌。先生晚年尤喜水墨画牛,沐浴河塘水边者闲适安详,奋起攻击者力克千钧,一往无前。
“博古”是传统画类一支,李琼久所写《古陶系列》《汉俑》《石雕》《钱币系列》等,皆以鼎、篆籀入笔,熔今古百法于一炉,配以山花野果,古韵新趣,入古而出新。正如税海模先生所评:“画面上彩陶虽古,其线条、纹样、图饰都稚拙灵动,配以蓬勃鲜活的一枝枝新花奇卉,再留出较大空间,既写实又象征,潜寓了儒学‘日新、日日新’的宇宙憧憬,大有宋元小景花鸟,‘一花一世界,一鸟一菩提’的空灵、深邃境界,极耐人品味。”(《门外谈画,“歪”读九躬》)
李琼久常说:“大画求气,小画求趣。”他不仅擅长以大泼大染的简淡阔笔挥写巨幅大作,而且能于盈尺小品中传情夺神。所写画幅,大者数尺数丈,小者如火柴盒、明信片,方寸间的“微画”成套成册。
九躬笔下,从气势磅礴的山水,到耳目一新的人物,从生机勃勃的花鸟到威猛矫健的走兽,以及参透古韵的古陶汉俑,其超凡卓绝的创造天才,几乎涉猎中国画全部领域,无不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质,独立的生命意识判断,充分体现出当代艺术最核心的精神价值。正如四川省美协主席钱来忠所述李琼久的艺术:“在北京和成都的艺术活动及艺术成就,在中国画坛获得了公认的杰出名家地位……2001年12月,国家文物局认定李琼久的书画作品为艺术珍品,受国家法律的保护,并限制出境。”(钱来忠《高山仰止一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