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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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荒村僻岭马草湾

“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这是宋人邵傅对天地垂青,山明水秀之乐山(古称嘉州)的赞誉。地处蜀地边沿,大渡河、岷江交汇的这座千年古城,钟灵毓秀,文人辈出,沉淀了丰厚的文化底蕴。这片土地孕育了宋代大文豪、大书画家苏轼,光耀千秋。在沉寂八百多年后的十九世纪初,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文化繁荣的喷发期。在不足七十年间,方圆百里之内竟同时出现了“千年国粹一代儒宗”的廖平和近代文坛巨子郭沫若,及影响画坛半个世纪的当代杰出艺术家石鲁、李琼久。这群人在乐山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构筑的文化圈,形成了四川边沿地带一道独特靓丽的文化风景线。

在这几位杰出的才俊中,前几位早有定评,世人熟知,唯李琼久沉寂了二十多年,鲜为人知。更为难得的是,上述诸位都是早年冲出夔门,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在异地建功立业、名垂史册的人物。唯独李琼久一生厮守峨眉山下,在本土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成就了一番大业。如果要认识这位当代奇才,本书将带领读者穿越时空,去探索他的前世今生。

诗翁苏轼云:“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生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嘉州山水美则美矣,虽然诗人对家乡山水魅力诚言至此,然而这个七分山丘、三分山地的西南内陆丘陵地区,也不乏僻壤穷乡赫然杂立其间。与郭沫若故居沙湾相临二十公里之遥,与廖平先生老家井研相距四十公里之远的地方,李琼久出生的乐山市五通桥区蔡金乡,就是这样一个穷山沟。

童年遗梦

坐落在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处的嘉州城,在十九世纪,也仅仅是一座方圆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古老小城。出城南高西门,摆渡滔滔大渡河,沿着崎岖山道,徒步半天,便可到达山岭之上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乡场——蔡金。出场东南奔一条羊肠小道,再经五公里路的跋涉,才能看见荒岭高处一座名叫天宁寺的破旧小庙。因漫山遍野长满了一种俗称为马草的野生植物,当地人便叫此地为马草湾。天宁寺周围散落着几户低矮破败的农家草房,冲头的一座青砖瓦房三合院,就是李琼久出生的地方。尽管这是一座不足八百平方米的小院落,然而宽阔的院坝,青石台基和大门前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却显得格外别致。令人感叹的是大门内那块精美绝伦的镂空木雕照壁,花、鸟、虫、鱼形象生动,线条流畅。与之相呼应的是两厢木板墙壁上,各置一组忠孝节义戏文内容的人物浮雕,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房间内门窗、吊檐均是精工雕刻而成。院子虽小,但在这百里荒山中,却是极其罕见的一处典型川南民居建筑。足见院主人是一位粗通文墨、精明能干的小财主,主人便是李琼久的父亲李宝芝。此人原来家道贫寒、两手空空,为何后来发迹呢 村里人传说,他是走了“桃花运”,发了女人财。

原来,李宝芝并不是蔡金人,与马草湾李姓不同祠堂,是十公里之外的踏水乡人,从小家道贫寒,念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曾在当地一家张姓小煤厂当伙计。不久,煤厂生意经营不下去,老板又因劳累成疾,英年早逝,留下年轻寡妇无依无靠,便将李宝芝招赘上门。李宝芝接收濒临倒闭的小煤厂后也难维持,便将所剩不多的积蓄拿到蔡金乡盖房置地。几年后放弃煤厂到马草湾以务农为生。

马草湾地处丘陵,地广人稀,瘦土薄田,十年九旱,人畜饮水困难。李宝芝除了出租部分田土,农忙时节雇工之外,一家老小还得参加田间劳作,养蚕、养家畜,方能维持生计。婚后李宝芝得子跟随张姓,不久病故。后续弦二房夫人杨旭珍又为他生下大女李素琴。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冬月初一的夜里,从李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刺破 彻骨寒夜,回荡在荒寂的马草湾苍穹。大胖小子李琼久的诞生,让李宝芝喜出望外,满门添彩。然而谁又会料到,降生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婴孩,竟是后来站在中国画坛上的一代杰出艺术家。

杨氏夫人心灵手巧,勤劳善良,不仅能娴熟操持家务,还会一手精巧的刺绣、剪纸和织染。人们说母亲是孩子生下来的第一任老师,从小李琼久就在母亲的身边看着她做女工活儿成长,大概这就是艺术家接受启蒙教育的第一课吧。

孩提时的李琼久,不到五岁,就被望子成龙的父亲送到山坡上天宁寺古庙的私塾先生那里读书。但这孩子天生心高气傲,性情孤僻,与私塾中的孩子们从不合群,常常招来一些同伴的刁难欺负。李琼久个头并不高大,但聪慧机敏、争强好胜的他却毫不示弱,总能想出些怪招,做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恶作剧来以智取胜。有一次,他与一个孩子打架,正当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私塾先生闻声赶来,大家一哄而散。先生抓住二人训斥一番后,各罚抄字一千。回到私塾里,只见那孩子嘴里嘟嘟囔囔,一边委屈地抹泪水,一边不服气地胡涂乱写起来。李琼久却笑了笑,做了个鬼脸,若无其事地坐在板凳上玩耍,丝毫没有要写字的意思。东张西望后,小脑袋瓜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先生今天讲的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小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不慌不忙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便蹦蹦跳跳自顾自到院子里玩了起来。稍时,先生来检查,发现李琼久不老老实实抄写,在那玩得起劲,便揪住他的耳朵叫道:“罚你写字,还在这里玩!”李琼久忙回道:“我已经写完了。”“你是神仙呀,写得这么快 ”当先生从李琼久手中接过作业来,立刻愣住了。原来,李琼久的作业上只有三个字:一千字。“你不是说要写‘一千字’吗 ”李琼久回应道。老师被李琼久的奇思妙想弄得又气又喜,心想这孩子虽然调皮,但将来必有一番造化。

孤独而早熟的童年,让李琼久比同龄的孩子们少了许多活泼快乐。但令人意外的是李琼久虽然对私塾课业向来心不在焉,却成天痴迷庙里的神像木雕和母亲手中的刺绣描绘。他常常津津有味地在旁边看着母亲怎样一笔笔地描绘图样,怎样将豆汁粉化在水中,又怎样用小刀在晒干了的羊皮纸上精心雕刻出各种花草虫鱼,然后印在白布上,染上蓝靛,经过漂洗,神奇地显示出各种美丽的图案来。见儿子喜爱,母亲也不时把着他稚嫩的小手,耐心地教他描绘、雕刻。时间一长,李琼久也能在母亲指导下,有板有眼地描画雕刻起来。不过他最喜爱的还是家中墙上那些木板上雕刻的人物和图案。一有时间就操起小刀在木板上用功夫,有模有样地临摹起来,十分着迷。

一天,舅舅带着一些糖果来李家串门,刚跨进门就四处寻找小侄子。不想李琼久却躲在一间昏暗的房间,埋头在一块小木板上有滋有味地刻划不停,也不答理舅舅递到嘴边那平时最爱吃的姜糖。“刻得好。”只有得到这句夸奖时,孩子才抬起头,得意地露出了笑容。并急匆匆到隔壁屋里,翻箱倒柜,搬出一大堆平日里的雕刻和绘画练习,塞到舅舅面前,站在一旁,期盼着第一位观众能带来更多的赞许。这位能书擅画的民间剪纸艺人,突然眼睛一亮,想不到平时少言寡语、愣头愣脑的小子,居然还有这天分!绘画雕刻虽然显得凌乱、幼稚,但充满童趣,生动活泼的线条和刀路中,透出一股非凡的才气。他立即把孩子揽进怀中,抓住他的小手夸奖说:“你比舅舅小时候强多了。有了你这双手,将来李家就不愁没有饭吃。”李琼久似懂非懂地望着舅舅,“画的刻的都不错。今后要想有出息,就要写好字。”虽然还不明白大人讲的这番道理,他却很乐意听到舅舅的夸奖和鼓励,连忙急匆匆地拉着舅舅到堂屋的八仙桌旁,拿出纸笔要学写字。为了满足孩子的兴趣,剪纸人也顾不得摆好的饭菜,便饶有兴趣地手把手,一笔一画教导起来。从此,李琼久便遵从舅舅的指点,每天临写“苏、颜、欧、柳”和“二王”字帖,从未间断。甚至到后来,一天不临帖抄字,便像丢了魂似的。

父亲见儿子聪慧好学,还专门从城里请来老师教授“四书”、“五经”和绘画。在以书画为乐的童年中,李琼久一天天成长起来,为了让孩子将来更有出息,李宝芝决定送儿子到县城中学深造。少年李琼久背起了行囊,独自一人来到乐山县城草堂寺中学念书。

从偏远的小山村来到县城,让少年李琼久眼界大开。老街古道纵横交错,店铺集市星罗棋布,红男绿女人头攒动。然而对这些李琼久皆无兴趣,使他着迷的是,裱画铺墙上那些多姿多彩的绘画书法作品。他常常一看就是半天,久久不忍离去,回到住处,便操起笔墨凭记忆勾勒描绘起来。中学几年,李琼久勉强应酬着课业,却成天沉迷于书画,或找来《芥子园画谱》《点石斋画谱》和碑版字帖不厌其烦地反复临摹,或寻觅洋版图书、人物绣像插图,如痴如醉地描画涂抹,甚至上课也偷偷画个不停。他逐渐感到,只有在这狂热的写画刺激中,才能真正找到人生最大的乐趣。

李琼久在旧稿中写道:“我自幼喜欢绘画,母亲善刺绣也能绘画(画女工花),我的舅父是个民间剪纸艺人,在家乡就受这样粗浅的艺术熏陶。后来又和一些民间艺人接触,先画线描,然后学浮雕,在学习中见到那些匠师画的道释人物画,都是些唐代画法,很喜爱。每逢节日赶庙会,就常去庙里观察佛像,鸡三爷、吴二爷、关公等泥塑。开始临摹了不少粉本人物,后来又画洋版小说绣像。再后来见了一本《芥子园》画传,就感到很新鲜,吸引了绘画兴趣,对上面的梅兰竹菊,山水花鸟,人物和楼台亭阁,飞禽走兽,虫鱼等十分喜爱,反复临摹,爱不释手。”

在云天雾里的书画狂热中,少年李琼久很快在乐山城度过了他充满幻想,风风火火的几年快乐中学生活。

走出荒村

一心期盼子承父业,光宗耀祖的李宝芝在儿子中学毕业后把他从城里召回。回到马草湾的李琼久那颗“放野了”的心,岂能被这块贫瘠的土地拴住,依然无心农事,成天痴迷于他的书画。即使农忙季节,全家老小都被赶到田间地头劳作,唯独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中,若无其事地作画吟诗。

在满脑子传统观念的父亲看来,庄稼人当务农为本,写诗作画这些玩物是不务正业。为了实现对儿子的期盼,让李琼久从着了魔的书画中醒悟过来,“改邪归正”,老人没有少费心机。后来,干脆由父母包办,为他娶了刘氏为妻,以为只要有了妻室儿女的牵挂,慢慢地会将他的心猿意马收回来。可是,一辈子泡在山沟里的老人,永远也无法理解儿子那颗早已如脱缰野马,一心向往着广阔天地,覆水难收的雄心。

虽已成家,接着又有了个可爱的宝贝儿子,李琼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减少对书画的痴迷。随着与一家人矛盾分歧的日益加深,李琼久的逆反心理与日俱增,父子间几乎没有言语。内心充满痛苦的年轻人在忍耐和等待中,寻找一个可以早日逃离这牢笼的机会。

不久父亲病故,大哥出外工作,姐姐出嫁,李琼久便成为继承家业的当家人。没想到,几年来不仅没有摆脱家庭束缚,反而又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陷入一片迷茫的李琼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一天,母亲终于对儿子说:“你的心病瞒不了娘,我知道哪服药才能救你的命。这个家留不下你,硬要留你下来,拴得住人,也拴不住你的心。你要走就走吧,娘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自己。你出去有多大本事,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只是要记住,不管飞到哪里,飞不动就回来,这马草湾永远是你的家。”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几年的苦苦坚守和等待,李琼久终于盼来了拨云见日的一天。1926年开春后不久,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拜别老母,抛妻别子,背负行囊,脚蹬草鞋,撑着一把褪了色的油纸伞,一脚扎上泥泞小路,迈出了自己把握命运的第一步,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晨雾中。

逃离家庭的李琼久,顶风冒雨,不顾几十里泥泞山路小道、高一步低一脚地艰难行进,到傍晚才走到乐山城。客栈小住一夜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奔往岷江边上的迎春门码头,在挤得水泄不通、五花八门的船只中,他很快登上了开往牛华镇的第一班客船。兴致勃勃的年轻人站在船头,举目四顾,足下是清澈见底的岷江河水,对岸一片芦苇沙滩,白雾横江,水鸟蹁跹。望着茫茫江水,此时好不容易才挣脱枷锁、获得自由的李琼久反倒显得有些惆怅。平生从未出过远门,他不知道此去一个陌生之地,等待他的是祸是福,前面的道路如滔滔东去的江水,一片渺茫……一阵清凉的江风突然掠过他清瘦的脸庞,让他为之一振,转念一想,既然冲破牢笼,迈开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目标已定,就该风雨兼程,勇往直前。“开船啰!”船老大大喝一声才打乱了他的思路,定了定神,赶快回到船舱。

抽开跳板、举起篙竿、折转船头,船儿向着凌云山百丈岩壁下的险滩驶去。刚刚进入岷江与大渡河汇流处,遇到了迎面扑来的巨浪,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拍打着摇晃的船身,乘客的衣服早被飞溅而来的浪花打湿。“大家别动!”生死一线之时艄公发出严厉警告,焦躁不安的乘客都死死地抓住船板,丝毫不敢放手……经过几番惊心动魄的搏击较量,小船终于夺滩而过,一切又复归平静。

这样的历险在那时乐山人的心目中早已习以为常。然而,不是每只船都有能够成功破浪夺险,闯过这道鬼门关的幸运。君不见,每年有多少船只被岷江颠覆,又有多少乘客被大浪吞没,船毁人亡之灾令乐山人心有余悸。可是,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从乐山乘船下牛华、五通、犍为的人们,依然是一茬接着一茬。大风大浪的历练,固然惊心动魄,却也造就了乐山人敢于拼搏的豪迈性格。

船到牛华码头,放眼望去,数不清的盐井架林立岸边一字排开,连绵不断的盐灶作坊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岸上,来往穿梭的小贩、客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被熏得漆黑的灶房中,几个满脸乌黑、浑身淌汗的壮汉,光着膀子,抬着一块巨大的圆形盐块,嘴里哼着号子,吃力地往前拽……

离开码头,进入牛华镇,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头巷尾,店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和洋车的铃铛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忙忙碌碌的商贾小贩,以及不绝于耳的喧嚣,构成了这个盛极一时的盐业小镇繁华景观。站在熙熙攘攘来往穿梭的人群中,李琼久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一个刚从寂寞荒村走来的年轻人,面对人声鼎沸、眼花缭乱的景象,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心理的巨大落差,使他眼前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地方,到底离他的梦想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