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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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李琼久的艺术世界(1)

李琼久在他的《谈嘉州画派》一文中说:“五性:首先要有民族性,第二要有艺术性,第三要有趣味性,第四要有书法性,第五要有时代性。八能: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论,论而后能明,明而后能行,行而后能博,博而后能大,大而后能精,精而后能深,日新又新。”可以说“五性”、“八能”,蕴涵着李琼久艺术追求的核心价值精神。

边缘思维剑走偏锋

《圣经》里讲:“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也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李琼久追求真知,不循大道,独闯“窄门”,剑走偏锋的非主流美学思想,构筑了他的艺术精神领地,这来自于他对生存环境的考量和对生命态度的立场。

四川古称蜀,蜀地史前文明可以上溯到原始社会的“蚕丛鱼凫”时期。上世纪七十年代,三星堆文物出土,继后金沙遗址现身,表明在中原出现殷商文化的同时,在蜀地也存在着灿烂辉煌的古蜀文明。所出土的陶器虽与殷商陶器相似,但说书俑的幽默神态与秦俑的庄重造型迥然有别;而超大型青铜面具更具地域特征,与殷商青铜器文化大呈异趣。如果说,中原文化体现的是庄重、雍容华贵之美,蜀文化则显示出活泼、粗犷、神奇之美。

蜀文化何以同中原文化既有联系,又有着显著差异呢 这不能不提及它所处的特殊的生态地理位置。蜀地北有秦岭大巴山之阻,远离历史上属于政治、文化中心的中原;南与云、贵“蛮夷”之地接壤,而蜀之西南是古之“蛮荒”之地。正是这种地域的边缘性,才产生了蜀文化既不同于中原精细文化,也不同于“蛮夷”原始粗犷文化的边缘性。边缘文化产生于一定的历史背景和地域环境,究其根,则是边缘思维精神物质外化的产物。在这种边缘思维的主导下,蜀地更容易出现奇才怪杰。从历史上看,出现过狂放不羁的诗仙李白,豪放潇洒的诗词双绝苏轼,浪漫叛逆的全能天才郭沫若,心高气傲的冷幽默大师李劼人,离经叛道的厚黑学教主李宗吾……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边缘思维的文化环境中,孕育出如李琼久这样的奇才绝非偶然。

李琼久一生蜗居川西峨眉山下一隅,是边缘中的边缘人,生于斯,浸润于斯,饱受巴蜀边缘文化熏陶,师法自然,最终仍回归于斯。崇山峻岭的雄伟奇险,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塑造了他豪迈粗犷、顽强不屈的性格;生存环境的险恶和伴随一生的苦难,以及浸渍在他血液中巴蜀文化渊源的那种不拘理法,铸造了他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异端个性。在他的艺术作品中,以鲜明个性,体现出一种非主流文化的边缘性美学思想。

在李琼久看来,古人之法是古人的智慧创造,不是用来束缚后人的桎梏,唯有破法立法才能开拓前进。李琼久大胆破法立法,解构重组各种皴法墨法,改造传统山水画法。他糅合线描八法挥写人物、花鸟,并打破画科壁垒,将山水技法用于人物花鸟,又将人物花鸟之法植入山水画法。为打造独特个性风格和艺术作品的深度、厚度、品质,他还精心注入金石、书法、雕塑、木刻等传统元素,甚至提出“我书即我画,我画即我书”的美学理论,融书入画,以画为书,凸显出李琼久视法为障、破法立法的创造开拓精神。

李琼久所画的山水、人物、花鸟以及书法,常常是一画一法、一书一体,每画每新,总是在不断探索创造中超越自我。常常是有法而破法,无法而生法,处处皆法而又处处无法,化为一种“无法之法乃至法” 的艺术精神呈现。以这种边缘思维的异端作风挑战主流、剑走偏锋,甚至不惜颠覆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心文化,另辟蹊径,独标高格。

广览博取吞古化今

综合不是简单地叠加,综合蕴涵创造。李琼久以大传统、大艺术的观念,敞开胸怀,大吐大纳,熔百家于一炉,一切皆为我取,一切皆为我用。这是形成李琼久独特画风的主要策略之一。

一、博取传统

具有五千年文明史、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延续民族艺术的根脉。李琼久对传统画理画论有深刻感悟,对历代金石、书画及各流派有精深全面的把握,从传统宗教、哲学、文学、诗词中受到陶冶,并得名师高人点化承其衣钵。其间,又用几年时间研修西方雕塑、油画、素描造型艺术,耗费大半生精力勤苦面壁积累,以大传统视野,广揽博取,为开宗立派奠定了坚实基础。正如他所说:“我的山水画来源于生活,既师古人又师造化……一笔下去便是精华,有金石、有古人的描法,有粗细的花鸟各种笔墨,有各家各派的书法,有石刻、碑铭、造像,有隶篆的各种变化,有刘平国将军和乐山崖墓汉隶……加上几十年日积月累的蓄积,各种各样生活体悟,民间、古典、社会、传统包罗万象,才称是‘收尽奇峰’嘛。(李琼久旧稿)

李琼久是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五十五岁前,他耗费大半生心力在传统中摸爬滚打。早年,他从母亲和民间艺人中学习临摹粉本线描人物、木版年画和木雕等民间艺术,“然后又得到芥子园画册,感到绘画资料的新鲜,梅、兰、竹、菊、山水、花鸟、人物、亭台楼阁、飞禽走兽、虫鱼……又到专门学校学习西洋画……临摹张书旗的花鸟,凭他的花鸟画册、人物,又学任伯年的白描人物……”“我的画学吴昌硕的意,收任伯年的色,取虚谷的空灵。”“……另一方面,从诗词、小说、戏剧音乐(中吸取),又观察古代文物和金石拓片不断丰富自己的东西”。甚至,李琼久还从民间木雕、石雕、浮雕、元雕、金属刻像等工艺美术中吸取养分,并对中国文字的发展起源作过一番深入的研究探索。不仅向古人学也向今人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向人借来一本《黄宾虹画集》细心临摹研究了几年。石鲁画册初出版,由于没有六元钱去买,向人借来临摹研究,甚至将弟子的速写拿来借鉴研究。

一切皆为我之所需,一切皆为我之所用。李琼久对传统的继承吸收绝不是盲目的,正如他在教导弟子们学习传统时说:“学芥子园要活学,点子皴法难道就那几种吗 还多得很,它是给你一个方法,要能举一反三,有的人学芥子园……一辈子就死在芥子园中。”(李琼久旧稿)

李琼久不仅全方位、全领域对传统有系统研究,并善于吸取现代诸家优长,充实丰富自我。

二、从民间吸取

自唐宋以来,中国画逐渐被文人画垄断,盲目排斥民间艺术,割断了与民间的联系。在李琼久看来,“中国画许多精髓在民间”(李琼久旧稿)。中国画离开了民间生长土壤,是走向衰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他要把割断的根脉重新连接起来。

民间艺术(包括原始艺术)创造了一种直截了当的陈述方式,它的淳朴来自于直率而强烈的情感,它的特征是以原始生命力表达一种信念、愿望和喜怒哀乐,具有永恒的价值意义。雕塑大师亨利?莫尔在谈到原始艺术的意义时说:原始艺术雕刻中的偶像或图腾能够唤起人的悯感、虔诚与神秘感,我们尚不清楚其中之奥秘。因为原始艺术家不是有意识地表现这些特征,而是出于某种无意识和直觉力量。然而原始艺术家制作出来的东西往往具有一种超理性、非理性能量,它作为力度的象征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原始艺术是人类童年时代纯真心灵神奇的幻想,是对宇宙空间的虔诚崇拜。民间艺术继续着祖宗的梦幻,以直觉、无拘无束的天真烂漫的高贵单纯,沿袭祖宗血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个现代艺术大师不是从原始、民间艺术中获得创造灵感的。

李琼久从原始艺术和民间艺术中吸取力量,进而执著地追求理想的自由表现,找回一度迷失的自我和生命创造力。他一面以穿透历史的目光在史前文明和古代文明的彩陶、岩画、甲骨、岩墓以及青铜器、雕塑、竹帛中直接感受祖宗神灵,借鉴古人智慧,一面又将吸取的目光投注到剪纸、年画、木雕等民间艺术上,甚至将细心收集到的儿童书画以及学生的速写、创作,纳入研究的视野。

民间蕴藏着无限的生命创造活力。李琼久说:“最伟大的艺术在民间,无论绘画、书法、雕塑,直到现在,哪一个超过了民间艺术 ”(1987年在洛阳与笔者谈话笔记)正是从这些被主流、正统抛弃,被人们遗忘的领域中,从原始风尚那种蓬勃的生机和野性力量中,获取新的生命力量,为他提供了一种鼓舞人心的伟大理想,让他找回了创造的原始生命源泉,找回了失落的民族自信。

三、对话世界

发现西方,是为了更好的发现自己。李琼久在向传统开放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对西方的关注。

二十世纪中后期以来,西风强势东进。在中国,一批热血沸腾的青年画家反省传统,大胆吸收现代艺术,掀起了中国画改革的风暴,支持者奉若神明,反对者视若祸水。李琼久则投以热烈关注的目光,对年轻一代的敏锐反响作出肯定的回应。

1986年6月,李琼久在参观《上海中青年地平线新作展》后说:“……使人震惊和感动,其中山水、花鸟、人物都是从传统中融化出的新面貌,真叫做有所发明创造,并有崭新面貌……使我佩服,给我很大启发。”还说:“我的画实在太老实了,不够新颖,思想要大大解放才有出路。”(给苏国超信)

笔者从1983年开始摆脱老师画路,在色彩和构成上融合中西、另辟蹊径。1986年,老师到洛阳看了我的水墨构成作品,鼓励说:“艺术是没有什么法则的,什么方法都可以用。你在原来基础上还可以大胆发挥想象,思路还可以再放宽一些。”(1986年11月12日笔者日记)

其实李琼久早在1979年所作《绿林古寺》,1980年所作《深秋霜叶未全红》,1983年所作《大渡河之滨》,1984年所作《九老仙府》《山啸》,以及1985年所作《采伐者之歌》《山花烂漫》《功德林》等大批山水画中,显露出他已吸收印象派色彩与传统重彩、民间年画色彩相揉合,尝试以色代墨丰富画面。更为难得的是老先生到晚年,仍然保持开放胸襟,放眼世界,突发奇想地吸收现代艺术表现元素,在昏花的老眼下,尝试创作了《自画像》《奥运之光》等作,体验一把与当代人的共感。

四、吞吐自由,博大精深

有博古通今之才,未必有吞噬消化、俱为我有之能。李琼久在“八能”中提出“博而后能大,大而后能精,精而后能深,日新又新”。以“纵横古今,开天辟地”的豪气吞古化今,一切皆为我取,一切皆为我用,锻造博大精深的艺术品格。越是吞噬接纳容量广博,能量聚集愈加强大,放射出的便是“智慧异常剩余”的天才价值,其创造几乎覆盖了中国书画的全方位领域。

山水:大山大水,小品系列、水墨、设色,画幅大至数丈,小至方寸。

人物:佛道神仙、历史典故、戏曲人物、西方异域。

花卉:牡丹、荷花、杜鹃、珙桐、玉兰、野花……

飞禽:胡鹰鱼鹰、八哥、孔雀、白鹇、天鹅、鸳鸯、珍珠鸟、啄木鸟、鸡、鸭、鹅及许多无名鸟等。

走兽:狮、虎、豹、熊、猴、马、牛、羊、猫……

杂画:石雕、陶俑、彩陶、钱币……

一般说来,李琼久的山水、人物、花鸟、书法都以大画闻世;然而他所画小品也极佳,其间不少精品杰作都出自小品册页,有时小画之小,小得出奇,小到火柴盒般而且成套的微画系列,甚至以毛发画蚂蚁(笔者曾收藏过一幅如烟盒大的山水画,皱法树法极其丰富复杂,形式张力不啻大作)。

李琼久的书画领域宏博广达。从历史上看,诸多画家各有精专,各擅其长,于三两类目能独具手眼已是功成名就,但李琼久在诸多方面取得的成就不但囊括了画科的全方位领域,还跨领域在书法上独标高格。李琼久所作各科各目,皆是个性鲜明的原创,这便是港人赞其为“不与任何人撞车”的天才创造。他的艺术生命昭示出来的,决然不是单科单目的小唱、独奏,而是既有气势磅礴充盈于大山大水、响彻宇宙的交响,又有情感细腻、温柔彻骨的小夜曲。这种充满生命激情迸发出的多姿多彩、气势恢弘的交响共鸣,正如日本朋友观后所感叹的,乃是一曲“高昂的交响乐章”。

江苏人说李琼久的山水第一,陕西人赞他花鸟第一,京城人评点他书法第一。何为第一 高峰并列,难分畛域,他不必效法别人,只能是别人效法他。他不能被吞噬,而能消化一切。唯有李琼久这样具有庞大吞噬能量的天才,才能在智慧和生命成熟时的肯定洞达中,创造出艺术的奇迹。

不断开拓与时俱新

创造是最具当代价值意义的艺术核心,也是李琼久倾其毕生心力所坚守的立场。面对历代宗匠大师业已创树的一座座高峰,他没有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在外来文化强势冲击中,李琼久没有瞻前顾后,不知所措。残酷的生存环境,生与死的纠结,撞击出他灵感的火花,卑贱屈辱的地位,使他知耻而后勇。

正如钱来忠说的那样,李琼久是“从峨眉山走出来的又一个艺术奇才,创新巨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幅《旭日丹岩》让李琼久从传统中艰难地蜕变出来,后经十年的不断探索,终获《金口河系列》的丰收,形成了个性鲜明的李琼久画风。七十年代末,冲出盆地,广开视野,获得新的灵感冲动,让他有了更宏大的目标。很快,《南行纪游》《长征组画》出世,在意境、格调上实现了新的自我超越。

李琼久曾坦言:“蜕掉传统躯壳,在创新大道上奋勇前行,开出自己灿烂的新花。”(李琼久旧稿)广揽博收固然重要,但是发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 这才是关键。凭天才的敏锐直觉以及探索创造,李琼久每画必新,难怪李门学子常常感叹:“老师又在变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