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每年四月二十八是凤山村庙会,离我家很近,一个上午就能打个来回,可以不用在外面吃晌午饭,又省钱又可以去玩玩。庙会有三天时间,那时村里人都去逛庙会。
王秋尔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女儿乖巧俊秀,家里人都宠她,为赶庙会特地请我妈给她赶做一件阴丹士林布(蓝色)的褂子。这一年我不到五岁,妈妈就开始教我做衣裳。妈妈讲:“小孩子的衣裳边窄,你手小好拿住,慢慢学着做吧,我给你打整好。”妈裁好布,把重要的部位都做好,留下的部位教我做“缲边”。她把每个边都用小针五分一针、五分一针给绷好了,开头的地方还给我缲一二针。妈缝衣裳的线头不绾疙瘩,怕疙瘩把布磨破了,第一针先扎上边这层,把线头藏在里面,以后再从下往上扎,要捏紧边,不让线头滑走,第二针才正式缲边,一针一针向前缲,每个针脚不能超出一个芝麻粒,底层布面只能用针尖挑起半个布丝。缲边不能看下面,缲完边,翻过来再看正面只有一个个小线坑,不能看到针脚线。我只管按照妈妈说的做,可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做得有点儿熟了,就想着快点做,做完了可以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做完了活儿,开始在院子里玩。妈回来说:“你怎么不做褂子?倒玩起来了!”“做完了。”妈坐下喘着气,叫我拿来给她看,看着看着,妈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心想:“怎么啦,谁惹您不高兴了?”妈叹口气说:“哎,这叫做的什么活儿!”看看我这么小,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也不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妈想说我,又觉得为难,只是伤心地说:“这都是穷治的,这么小的孩子,有钱人还让大人领着玩呢,怎么能做针线活儿呀!”
自从父亲走后,我们几个孩子从来不惹母亲生气,母亲说什么是什么,叫干什么都努力去干。妈也对我们要求严格,希望我们学好本事,让日子慢慢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耐心地告诉我错在什么地方,以后如何做。妈教我说:“别看缲边是轻省活儿,简单好做,但这活儿做好、做细也不容易。缲边要一针挨一针的,针脚要小,比芝麻粒还小;针脚大了难看,针脚线拉紧了就起皱皱,拉松了就扒开了……不管什么活儿都要下工夫去学、去做。你刚开始学,要专心,做活像刮风似的,人家谁还要你做?这次做不好以后人家不雇你做了,没有活儿做,我们吃什么?”妈耐心地边说边教,并把我做得不合格的边用小针一针一针挑开,一点儿也不能伤了布丝,又重新打整好,让我重做一遍。这次我用心去做,终于过关了。妈妈高兴地说:“这样做就对了!世上无难事,只怕缠磨头(不会做就不断反复做,一直到会为止)。做完了活儿,还要认真看看,若还看不出毛病,就把衣服穿上身,看看针脚是不是浮在上头,是不是不平,是不是形成一个个皱皱包。什么事都不能马虎,你马虎好像是哄人家,不如说是哄自己。”
五岁学做衣裳
十四幼年学艺妈妈教我做裤子。给人家做裤子用的是新粗布,妈妈从裤腰到裤腿脚比齐了先用大针粗线给绷好,然后教我缝缝儿,缝的深浅、针脚大小、疏密都一一告诉我。我按照妈妈说的缝,快缝到头儿了发现下片长出一寸多。赶紧问妈是怎么一回事,妈一看就说:“没有吃饭,把布给吃了。”我想布怎么能吃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正纳闷儿,妈又说:“不够长不是吃了!”我还是不明白下片怎么会长出一寸多来。妈把我缝的裤腿折开,又比齐了,给我绷得稍微密一点儿说:“你手小,拿不紧、拿不稳,布又厚,你做这活儿费劲,每缝一针都要倒过针缝,布总要向回纵一点儿,一针回纵一点儿,到头儿就差多了。要左手拿紧,把上片抻着点儿,缝的针脚大小不能超过一个麦粒大。针脚大,纵的多了容易吃;针脚小,抻平了缝就不会短,手拿紧了不让它跑。”我照妈说的做,果然缝到头儿刚好是齐的。妈还教我:“第二遍是缭缝儿,这活儿看起来容易,叫你做也挺难的。在反面缭着也看不出什么不好,做完了,翻过来正面一看,粗一节细一节,左手大拇指捻紧了就细,捻松了就一个‘肚子’。你必须按着我给你刮的印儿缭,要比缝缝儿还密。这样做出来的裤子穿上才挺括、笔直、舒坦,叫人看见像个人做的活儿。不管裤子、褂子穿破了,缝的缝儿不能开裂!”我对母亲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下决心也要跟妈妈一样,学出一手好针线活儿。
妈妈教我做棉衣裳,让我记住几条规矩,第一要先把缝儿接好、烙平;第二把四边打削(我们家乡叫打穴)整齐;第三把棉花絮平,棉裤的膝盖处,屁股后头絮厚点儿,棉袄的后背、肩头絮厚点儿。还顺便讲了个宝莲灯的故事:“亲娘絮肩,后娘絮边。”沉香穿着厚厚的棉袄老说冷,秋儿穿着薄薄的棉袄也不说冷。父亲说沉香没有出息,就用鞭子抽他,棉袄被抽破柳絮就露出来了。摸摸秋儿的棉袄絮的是丝绵,父亲气得要休妻。沉香劝父亲不要休妻,他说:“现在我一个人有后娘,休了妻,秋儿也有后娘了。”第四是袖口儿、裤脚儿要叠齐、平整,两头要缝牢。做活儿的人有个讲究,如有撕扯时,可撕断布,但不能撕开缝儿。煞裆、煞裉的拐弯处都要用剪子均匀地剪几个小豁口,不能超过缝线,衣裳穿上弧度就合适。
最棘手的活儿是上领子、钉扣袢和绾算盘疙瘩:领子要上正,一定要切记,它是门面。扣袢钉得结实、笔直,里面的针脚都是一条直线。这两种活儿技术性高,我至今都没学好。
棉衣每年要拆洗,所以针脚可以大一点儿,稀一些儿,但难处理的是里、面、棉花这三层。有的厚棉袄光棉花就要絮三层:第一层老棉花套子;第二层叫嫩套儿,即用过一年的棉花;第三层是新棉花。这样絮还有讲究,老套挡风,嫩套和软,新棉花暖和。不管是絮几层,絮是容易,翻过来就难了。妈妈给我们讲了一个“拙人”的笑话:女儿在外屋锅台上和面,母亲在里屋炕上做被子。女儿一会儿说:娘,这面稀了!母亲说:“加面!”一会儿又说:“面稠了!”母亲说:“再加水”。一会儿女儿又说:“这盆盛不下了!母亲生气了”说:“这小拙丫头,我要不是做被子把我缝到被子里了,我早打你去了。”
我和姐姐听了大笑起来。妈妈不仅支撑了这个家,还让我们在困苦的生活中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生活的乐趣。妈妈不仅手巧,心中的故事、道理也很多,以此教育我们做人、做事,还在我们做着重复的枯燥活计时讲一些笑话、趣事,让我们从中既懂得了道理,又调剂了情绪。母亲的爱与智慧陪伴我度过苦难的童年。
不管做单衣还是棉衣,都有几项棘手的活儿:除了上领子、做扣袢,还有叠裤脚,上衣下开气处,我们家乡叫“起口儿”。这些活儿如果要我做,妈都用粗线绷结实。有时教我实在是又烦又累,妈会抱怨说:“教你做活儿,我打整的功夫,自己也做完了!不教你做活儿,又怕将来生活困难你不能自立。”
说归说,妈妈还是耐心地教我。做棉衣时,由于活儿多,时间紧,她就把难做的活儿自己做,让我看着学,好做的让我学着做。妈说以后有机会还要教我做绸子、缎子的活儿,做比较难做的鞋袜。但由于忙着解决吃饭问题,后来也没有时间教了。
我五岁时还跟妈妈、姐姐一块儿纺线,我纺的线又细又匀又漂亮,比妈妈纺的线还能多卖几百钱。我虽年幼,但也跟姐姐、妈妈比着干活儿。全家人就这样拼死拼活地干,家中仍旧生活艰难,连我们养的鸡都吃不饱。
那年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家家场院上都晒着粮食,却没想到我家的一只老母鸡钻到窝里下了个蛋就死了。妈妈剥开它的嗉子一看,一粒粮食也没有,心里难过极了,不仅人吃不饱,连鸡都饿死了,叫哑巴牲口也跟着受罪。她伤心地哭了一场,发誓再也不养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