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农村姑娘到周岁十六、虚岁十七的时候就要出嫁,如果十八九岁时没出嫁,媒人再来说亲,就给说“填房”(死了妻子的人,续娶之女就叫填房)了。我听说老井嫂的侄女在二十八岁时嫁到小山沟,嫁的老头已五十八岁了。后来,我们县妇女抗日救国会住在她家,那时她已经三十挂零了,有一个儿子。她比前妻的三个儿媳妇还小。
姐姐那年十六岁,来说媒的人很多,我妈怕女儿去婆家受委屈,推掉了好多家境比较好的人家。妈说:“我们家穷,伴不起人家,只要有吃、有穿、人品好就行了。我们家生活困难,陪送不起,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们要管吃管穿就嫁;不行,我们就另找别家。”
那时候陪送姑娘要做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和鞋袜,新媳妇要从头到脚都穿着娘家陪送的衣裳,少则几十件,多则上百件。前三年都穿新衣裳,经常换洗,新衣裳洗后,收起来留待以后穿。民间流传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新媳妇要十年以后才能穿婆家衣裳。我妈给媒人讲:“杏核砸两半(瓣),光给仁儿(人),不给皮儿(衣裳)。”
人家都看我妈为人好,教养的姑娘品德好、家风好,所以说媒的人很多。姐姐是上炕裁剪缝,下炕进厨房的勤快姑娘,人也长得俊秀,中等个儿,身材苗条,乌黑的菊莲头(有点波浪的卷发),白净的长圆脸,黑亮的大眼睛,双眼皮,整齐洁白的牙齿。虽是小脚,走起路来挺利索,看上去又文静又朴实,从来不敢多嘴多舌,只知道埋头苦干。最后,我妈定下辛庄村侯庭翰的大儿子。听媒人讲:“侯廷翰读过大学(是他父亲卖田供他上的大学),回乡后在村里开办学堂,为了让乡村的孩子们读书,他还开办女子班,现在完县县城当帮审(相当于给县长当秘书之类的事)。”当时这种开明、先进的人士比较少,在乡间也有点儿名气。妈觉得公公识文断字,儿子在保定府西大街的一个西药房当学徒,一家两代人都有文化,懂道理,就答应下来了。
妈妈还是不太放心,赶吴村集时遇到辛庄村的妇女们就打听侯庭翰家的情况。辛庄村的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侯庭翰人挺好,不常回家,他老父亲年事已高,但是天天还下地干活儿。儿媳妇管家,她心不好,做两种饭,她和儿子们在高桌上吃白面条,让她老公公和请来的长短工们在矮桌上吃小米面条子。有次正巧赶上侯廷翰回来看见了,气得连绸子大褂也没脱,端起小米面条子连盆带条子扔到院子里,摔了个粉碎,骂道:‘怎么养下你这畜生!把白面条子端上来给老爹和雇工们吃。’”妈回来跟媒人说:“这婆婆难伺候,我们不嫁他家。”媒人一再说:“她婆婆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懂事理。他们一定对咱们姑娘好,他们没有女儿,一定拿咱们姑娘当亲生女儿看待。”
后来妈想,再找合适的人家也难,何况这家没有大小姑子,就松口了。我们家乡流传一句老话“大姑儿多,婆婆多”。那时候大姑子直接管兄弟媳妇,“小姑子多舌头多”,常向婆婆告状,做儿媳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妈说婆家得管吃管穿,一没有陪送、嫁妆,二以后娘家也不能给她做衣裳,但是孩子出门总得给陪送几件衣裳,就用自己陪嫁的衣裳改做了单、夹、棉衣裤共九件衣裳。
妈妈教导姐姐
我们家乡是先定亲,定亲后,男方在结亲前要送来食罗,即一斤一个的大馒头,我们家乡叫饽饽,馒头上放块儿点心之类的食品,叫“馎饦”,乡下人叫“饦”。一共送一百四十个,要抬回去二十八个,叫二八回,留到我家一百一十二个,我们分送给当家子亲戚,每家送两个饽饽,两个饦,有的送一个,也就是起到发请帖的作用,送饽饽就是告诉亲戚们:我姐姐要出嫁了。亲戚、当家子接到礼品后就送来添箱钱、物、衣料等物品作为贺礼。又用亲戚送来的钱和衣料给姐姐做了一身新衣裳,一件大褂儿,准备结婚第二天给原房里上拜时穿,那时新娘必须穿娘家衣裳,叫“晾行头”。乡亲们都知道“谁家丫头抬大饽饽了”就是哪家姑娘要结婚了,自家也要留几个饽饽吃。那时候妈妈教我和姐姐背《新佳月》,是说什么属相的人在什么时候结婚为佳月:正七应鸡兔、二八虎和猴,三九蛇共猪、四十龙和狗、牛羊五十一、鼠马六十二。姐姐属牛,阴历五月、十一月是她的新佳月。
姐姐出嫁前,晚上没什么要紧的活计时,怕费灯油,娘儿三个摸着黑搓棒子粒儿,妈就教姐姐如何做媳妇:要孝敬公婆、服从丈夫、爱护小叔子等是必说的。还告诉我们,新媳妇结亲那天要在炕上将近坐一天,所以结亲那天早上在家要少喝水,吃几个鸡蛋,能耐饥饿,不上厕所,到晚上才能下炕。有人闹房不能恼!做新媳妇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家说什么要听什么,千万别乱讲话,以防被听房的人听见了传出去被人取笑。第二天早上要早点儿起来,自己先梳好头,洗了脸,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好,穿好娘家的新衣服。再去给婆婆端尿盆,我们家乡叫脚盆。来到公婆屋门口,先咳嗽几声,叫先给响动儿,让公婆在屋里睡觉有所准备,然后再推门进去。要低着头,不能东张西望,轻轻地把脚盆端出去,再把门关好,不要慌张,要稳当。吃过早饭,要穿好正式的裙子、大褂子,等着人带你去同姓同族的原房里(远房指血统疏远的远房兄弟。当地对五辈以内的叔伯兄弟叫近当家子,五辈以外的叫远当家子。这里指的是近当家子,叫原房里)上拜去,就是去认门。那个带你的人总会说:走吧!走吧!你知道上哪儿去。妈还讲了二伯父女儿香儿姐的故事:“第一天出外屋上拜,带她的人说:‘走吧!’带她的人没出来,香儿姐自己出来了,却摸不着门,正赶上她婆婆在外屋,引着她拜见了来到家里的亲戚,才没有太尴尬。你可千万别先走,得等她先走,你跟在后边走。她让你叫什么人你就叫什么人,她让你给谁磕头你就给谁磕头。磕头的时候做长辈的总会说不用磕了,你千万可别不磕,让人家说你对长辈的不尊重。如果长辈的在跟前、拉着、搀着,实意不让磕头,才可以免磕。”妈还教她一首唐诗:“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行,先遣小姑尝(意思是:不知公婆吃咸吃淡,怎么办?先让小姑子尝一尝,是不是合公婆的胃口)。”
妈妈教的这首诗还真用上了。姐姐结婚的第二天,吃罢晚饭,她公公和他的儿子们在院子里乘凉,用这首诗来考他的儿子们,其实是考我姐姐。姐姐顺便解释了两句,公公觉得不错,小户人家的姑娘还懂得诗。后来,他叫我姐姐晚上和他儿子们一起念书。姐姐开始回娘家时还带着纸笔出来学习,我现在学会的注音字母还是跟姐姐学习的。
姐姐的公公是很好的人,婆婆为人不善良,娶了媳妇就不干活儿了。母亲总用封建思想教导姐姐,姐姐被妈妈教得一味顺从婆婆,一点儿反抗精神都没有,从来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姐姐在丈夫家中不仅做十几口人的饭,还要做全家人的衣裳、鞋袜,根本没时间学习,所以姐姐也只学习了不长的时间。妈妈只是给姐姐找了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家,虽然婆婆给她吃剩饭剩菜,总比在家吃谷末子菜白粥强多了,她从早忙到晚也不觉得苦,认为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开始还算过的去,后来就不行了,特别是抗战后就不给衣裳穿了。1945年,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我们进军张家口,路过姐姐家,她向我们诉苦说:我从头到脚都给他们做完了,全家都穿单衣裳了,唯独我还穿着棉袄,活儿又那么重,壮着胆子为自己裁了一身衣裳,打夜做好才穿在身上。我说:“他家那么多布都在你屋里撂着,你为什么不多做几件替换着穿?”姐姐说:“不敢。”在旧社会,哪家的媳妇都受封建礼教的压迫。我姐从娘家到婆家一直遵守着三从四德的旧思想,被封建思想压得喘不上气儿来,总怕邻居说媳妇不贤惠、不孝敬婆婆等。我姐姐五月里结婚,结婚三天叫回门,姐姐跟姐夫回娘家吃了顿饭就回去婆家。十天后,我和母亲接姐姐回家住八天,这是按老家的规矩办事。妈郑重其事地问姐姐的婆婆:“亲家,我这孩子在这儿怎么个(怎么样)?这里的活儿干得了吗?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可认说她、教她。”当时婆婆笑眯眯地说:“这孩子挺好,很老实听话,针线活儿比我强多了,一般的饭菜都能做,就是蒸包子(这儿指馒头)蒸得不好,黏糊糊的,又费火。我做饭一个干草把子烧不完,她烧完了,有时候还不够。”妈妈说:“我家一年到头也不蒸几次包子,她没有做过,亲家你费心教教她。”回家后,我妈又细心地教姐姐如何蒸包子。首先把面发好,看面发的蜂窝大小和多少,是不是都发起来了。再估摸着放多少碱,把碱均匀地揉进面里,再切开面用鼻子嗅一下是否有酸味,没有酸味,是甜味就刚好;若是有碱味,那是碱放多了,揉好包子要在面板上放一会儿,跑跑碱,一定要等锅里的水开了再装锅上笼屉。让锅里的水离篦子有四指远,水少了气不够,包子蒸不熟,水多了包子底儿会有死皮;水开锅了要大火蒸,不能像熬白粥,小火细零细零地慢慢煮熟,也不能半截掀开锅盖看,看锅盖顶上气上圆了,闻着包子的香味后再蒸一会,看看包子落“汗儿”(表皮没有水蒸气)了,是干松的,再用手指肚按一下包子,若按的坑一会儿起来了,这包子蒸得就很不错。经过母亲细心调教,姐姐成了蒸馒头的行家里手。我姐姐学什么都很快,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后来她婆婆再也没有说过她什么。
她婆婆在村里是有名的刻薄人,家里做两样饭,婆婆和孩子们吃另一样,短工和老爷爷(姐夫的爷爷)吃另一样。我姐姐就更低一等了,总是做饭在前、吃饭在后,凡是剩下的、别人不吃的就给儿媳妇吃。我姐姐回家从来不说,姐姐太老实了,穷人家的姑娘自觉命不如人,受了委屈只能忍着,怕母亲着急,所以什么都不说。妈妈平时教导姐姐说:“在婆家做好饭菜端上饭桌,摆好筷子、碗、盛饭勺子,叫人家先吃。自己回到灶房,把面板、锅台、灶火坑、地上都收拾干净、妥当,先上茅房,回来再吃不迟,千万不要吃完饭就往茅子(厕所)跑!”还风趣地讲笑话:“蠢人一碗不饱两碗饱,饱了就往茅子跑!”姐姐照妈妈教的话做,总是做在先、吃在后,什么活儿她都做,处处考虑别人。别人也习惯了,从来不顾及她,她好像天经地义地该当大使唤丫头伺候别人。
在旧社会,儿媳在婆家上要伺候公婆,下要伺候丈夫的兄弟,婚前媒人说他家有三个儿子,其实是四个儿子,瞒了一个,婆婆当时还怀着一个。过门才五个月,婆婆又生了第五个儿子。姐姐还要伺候月子,忙得脚不停、手不闲,自己怀孕两个月,累得流产了。日子过得也不舒心,有时回来向妈妈哭诉在婆家受的委屈和冤枉。姐姐说起来眼泪哗哗掉,妈妈总劝她:“熬着吧,千年的古道变成河,百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听了就替姐姐抱屈,觉得这个世道有太多的不公平,旧社会做媳妇真是太难了。我从此下定决心,这一辈子誓死也不能做媳妇。姐夫人还算好,待姐姐也很好,也知道疼爱她,两口子感情融洽,但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举手打人,张口骂人。姐夫的爷爷人很好,他年事已高还天天跟着雇工们一起下地干活儿。我姐姐精心伺候他,他夸我姐姐是好孙媳妇。公公也说儿媳妇好,但他长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婆婆也不说不好,只说:“大儿媳妇管好了,其他儿媳妇自然就跟着学好了!”她的意思是大儿媳做个好榜样,当个老黄牛,其他的儿媳妇也跟着当老黄牛。但是二儿媳妇就有主见,不像我姐姐那样驯服。老婆婆对二儿媳妇又来那一套,说:“少和点儿米面擀股儿条子(家乡土语),多和点白面擀股儿面条吃。”老二媳妇对她婆婆说:“谁是嘴?谁是屁股?谁吃面?谁吃条子?我可不吃条子!”婆婆就不吱声了。其实,她婆婆也不是真厉害,就是不懂事理,村里人称“窝囊废”,软的欺,硬的怕,欺负我姐姐贤惠人,不跟她顶嘴,一味地讲孝顺,有理也不敢说,这和我妈的教育很有关,一辈子忍气吞声地吃苦受气。
姐姐结婚一年多,姐夫就在完县北关开了一个小医院,叫“义昌”医院。姐夫脾气不好、性子急,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张口骂人,举手打人。姐姐又被管教得太老实,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回家总不说。有一次姐姐实在气不过了,跟母亲讲,姐夫骂她时连我们吕家的人全骂了。母亲告诉姐姐回去跟他说:“你打我、骂我,我都让着你,你不能连累我爹娘挨你的骂,你骂他们,他们听不见。我要骂你,你爹娘可听得见。如果你妹子(姐夫有个妹妹死了)在世,她女婿骂她,你们愿意吗?”伺候公公、婆婆、老爷爷是义不容辞的义务,但丈夫的四个弟弟(小叔子)都要姐姐从头伺候到脚,吃的、穿的全靠我姐姐一个人。二小叔子还“不是东西”,混账、不讲理,想方设法挤对你,挑毛病,我姐姐作为大嫂总是让着他。过门有三四年了,不知为了什么事,我姐姐说他一句,按理说大嫂说一句也没什么,况且我姐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说他,他反而举手打人,姐姐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天到晚伺候他们,还无缘无故地挨打。她只能出走,但又不敢回家,就跑到我姥姥家的一个大表嫂家里住着。因为我妈妈讲过:“结婚后,你们若打架,打红了打绿了在你们家,不能回家来。我可不送你回去,让我‘低头儿’亲家,我丢不起这个脸,人家会说我家教养不周。”
在封建社会,我们家乡女方就比男方低一等,不管儿媳妇多有理,逃回娘家就没有理,娘家还要给送回去,而且还要向女儿的公婆赔不是。一来娘家人丢了脸,二来婆家人还要欺负说:“你有本事跑吧,还不是让娘家人腆着脸子送回来!”这次姐姐出走是个小小的反抗,反而为娘家长了脸。她婆婆派人来我家找人,我们才知道姐姐气不过,离开了她们家。母亲说:“她不能到哪儿去,长这么大只是姥姥死时去过姥姥家一次。这是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
她婆家自觉理亏,而且没有我姐姐伺候,他们过得不舒服,她婆婆又得做饭干活儿了。他们只得自己去我姥姥家请我姐姐回家。在旧社会,这就是为娘家争了很大“面子”。从那以后,他们家再也没有人敢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