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李千户庄村人,生于1890年。二十三岁时嫁给父亲,逝于1935年阴历四月初七。她生了我们兄妹七人,其中三个子女早年夭折。母亲年仅三十四岁就独立支撑我们兄妹四人的生活重担,靠勤劳的双手缝缝补补,勉强度日。在艰难的生活和封建礼教的重压下,她身心交瘁,年仅四十五岁就撒手人寰。
我从虚岁四岁那年就开始帮助家里度饥荒,学纺线,做针线活儿赚钱贴补家用,年幼的我一天也要纺好几个穗子。妈妈是个勤快、干净之人,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但孩子们穿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是大孩子穿了,改改再给小孩子穿,连补上去的补丁都是整整齐齐的。我们饿了,宁愿不吃也不去要饭,所以村里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家困难得连饭都吃不上。我们家多少年也没做过新衣服,就连姐姐出嫁,也就把妈妈的一条夹裤拆开,用裤里做面,加上一个旧里改成一条棉裤,再用妈妈的红棉袄配成一身棉衣裤;原来的裤面做成一条罩裤,仅买了一件上衣配成一套罩衣,再借条裙子就置办齐了。老习惯,到婆家第二天要拜见当家子,必须穿娘家衣服,也叫晾“行头”。
母亲为了养活我们,只要有雇主,她天天都去做日工,给人家做衣裳。每天天不太亮就起身,穿戴整齐、干净就出门了。妈妈到了雇主家时,天才蒙蒙亮,刚能看到纫针,就坐在窗前伴着微曦的晨光开始了一天的营生(针线活儿工作)。如果不上茅房(厕所),这一天也不会下炕。
要完成一身衣服谈何容易,那时的布面都很窄,是小土粗布。裤子都要接四道缝儿,单裤每道缝儿都要做两遍,即缝一次、缭一次,雇主要求很严,要缝得稠,缭得密,这连缝带缭就是八遍,还不算煞裆、上裤腰和接竖裆。上衣就更复杂了,女的脊梁缝儿、大襟缝儿,男的后边脊梁缝儿、前边对襟,男女都要接袖截儿、煞裉,凡是单衣裤的缝儿都要做两遍。还要缲边,要缭扣眼儿,做扣襻、绾算盘疙瘩(是过去的扣子),还有上领子,这都是难做的活儿。
缭扣眼儿和做扣襻、扣子,是一项很麻烦的活计,也是很难做的活儿。首先要缭好扣眼儿,然后做扣襻和绾算盘疙瘩。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我小时候学会了,也做过不少,现在叫我绾算盘疙瘩已想不起来了。
最难做的是钉扣襻和扣儿,做一件上衣最少要做五副(十个)扣襻和算盘疙瘩。要是大褂儿,有七八对甚至高达十对以上,光脖子的扣儿就三对。要求做到背面钉扣襻和算盘疙瘩的针脚在背面排成一条直线,否则就会使算盘疙瘩或扣襻不直,正面歪歪扭扭地很难看,妈说这就不叫活儿,雇主可以不要,或叫你拆了重做。钉好一件上衣的扣襻和算盘疙瘩,大拇指的指甲要痛好几天。连续做上几件,大拇指的指甲疼得不敢碰东西,因为在钉扣襻和算盘疙瘩时,大拇指必须掐紧扣眼儿或算盘疙瘩,生怕移动了缝不直,所以,妈妈把难做的活儿趁屋子亮的时候做,易做的活儿如棉裤絮好棉花,引上后放在一边,待屋子暗时再煞裆、上裤腰。如果人家要求一天做一身衣裳,只好硬着头皮做。母亲在人家里做活儿一刻也不能停顿,紧忙活一天做好一身衣服(裤子、上衣),才能吃上三顿饭,挣上二十四个大铜子儿。晚上回到家里,母亲还要做论件活儿(别人送到家的衣服),在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做到深夜,还要为姐姐整好明日要做的活儿。姐姐能帮母亲打下手,像缝缝儿、缭边等比较好做的活儿,姐姐会在白天抽空帮她做好。妈妈辛辛苦苦挣的钱只能为我和姐姐增加一些口粮。
六千针万线
千针万线我们兄妹几个都很懂事,又听话,知道家中的难处,更是不用母亲多操心,但只要母亲在家做论件活儿,就会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教导我们如何做人。姐姐手里拿着活计,望着母亲瘦黄的脸,认真倾听着她的教诲,那风趣的比喻令人忍俊不禁,有时竟忘记了手上的活儿,这时妈妈就转过话题说:“你是属木匠的,撂下锛凿说话就耽误了时间。”她要我们做正经人,不许偷摸人家东西。有一次,我到赵老跃大娘家找我妈,他们院里窗台上撂着两个已作废的小铜钱儿(已经不流通了,当时市场通用的是铜子,有大铜子、小铜子两种),我就拿回家想包个鸡毛毽子玩踢毽子。后来被妈看见,问我哪来的铜钱,我说是在老跃大娘家的窗户台上拿的,妈硬叫送回去。没有办法,我只好乖乖地送回去了。妈还教训我说:“别看拿两个小钱是小事,没有经过人家允许,一根线拿回家也叫偷,知道吗?要走正道,我们人穷志不穷,要有志气,要讲道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绝不能学那些无理搅三分、胡搅蛮缠的瞎侏侏搅(不讲理的人)。”
村里凡是雇人做针线活儿的,都先请母亲去做,做出的衣裳没有说不好的,而且非常守时,说什么时候要,妈不论多苦多累都给人家赶出来,活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她是样样活儿都会做,最难做的绸子、软缎子衣服,最硬的大棉鞋、纳大底子,都能做得很出色,更有拿手的是吊皮袄、绱毡鞋等,是最难做的活儿。我妈绱的毡鞋,穿到破都不走样儿。母亲常鼓励我们,不能偷懒,要不停地干活儿,不怕慢、就怕站,还给我们讲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要改变我们的困苦境地,只有靠我们的双手,什么都要学会,还要学好,先学好了再学快,才能又快又好,不能没有学会走就想跑,那样是要摔跤的。
有一回,妈叫我跟王孟山家二姑娘学习织袜子。对我说:“学会了织袜子,以后有人雇织袜子、织衣服的,你就可以挣点钱买粮吃。”叫我学习的目的就是能养活自己、能糊口,我根本不敢想学会了给自己织双袜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