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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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头脚倒置出世

峨眉山上的白雪,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巅?

那横在山腰的宿雾,怕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蜿蜒?

我最爱的是在月光之下,那巍峨的山岳好像要化成紫烟;

还有那一望的迷离的银霭,笼罩着我那寂静的家园。

……

大渡河的流水浩浩荡荡,皓皓的月轮从那东岸升上。

东岸是一带常绿的浅山,没有西岸的峨眉那样雄壮。

那渺茫的大渡河的河岸,也是我少年时爱游的地方;

我站在月光下的乱石之中,要感受着一片伟大的苍凉。

——《峨眉山上的白雪》

在四川峨眉山西南麓二峨山下邻近大渡河的地方,有一个蜀乡小镇沙湾。沙湾隶属嘉定府乐山县,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小镇,这里就是郭沫若生长于斯的故乡。

嘉定是古蜀国的所在,在旧乡土志上称为“海棠香国”,因自然生长着一种散发香味的海棠而得名。但那种有香味的海棠,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就已经绝迹了。沙湾像大渡河两岸的多数市镇一样,只有一条直街。街面上青石板铺路,两侧都是木结构的房舍。逢赶场的日子,卸下临街的栅板就是商铺,平日里则是民居。小镇上的人和乡里的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光绪十八年九月廿七(1892年11月16日),镇上郭鸣兴达号内宅里又诞生了一个男婴,是商铺主人郭朝沛的第三个儿子。在这个男婴之前,郭朝沛已经有过七个孩子,多子多福嘛,可惜其中一子二女未能活下来。

男婴是午时出生的,母亲杜氏说怀上这个娃儿的时候,梦见一个小豹子咬着左手的虎口,便一觉惊醒了,“乳名就叫文豹吧”。意思大约是希望孩子日后从文。

男婴从母亲腹中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脚先下地的,所以,当他长大了知晓世事后,就自嘲道:“这大约是我的一生成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或者也可以说我生到世间上来第一步便把路走错了。”

郭朝沛给第三个儿子起的大名是开贞,“开”是他们这一辈男娃排行的字,“贞”的古字同“鼎”,有显赫、盛大或更新之意。开贞在所有子女中行八,杜夫人便又唤他八儿。“沫若”则是开贞成人后初次将写的诗拿去发表时为自己起的笔名。

开贞出生的这天是镇上逢场的日子,沙湾场上自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四面八方的乡下人担着自家产的货物来赶场。郭鸣兴达号的内宅里虽然都为添丁在忙乱,铺面上则依如常日地送往迎来。整个沙湾场看上去也是一派升平景象。然而,这升平景象背后的世道其实早已不太平了,其中一个征兆就是匪患兴起。

历朝历代,所谓匪患,多起于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之举。止于草莽者,只是绿林响马;有所目标者,便成为起义;而上了史书的盗匪,那多是侠客。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生于民不聊生、社会动荡的乱世之际。不幸的是开贞出生的时代,恰恰就处在这样的世道中。这是一个“从封建社会向资本制度转换的时代”。

沙湾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小镇,在其隶属的嘉定府、县之内却又有些名气,不为别的,而以出土匪著称。“铜河沙湾——土匪的巢穴”。铜河是大渡河的俗名。民间流传的这句话,说的就是此事。

嘉定府境内的土匪大多出自铜河流域,而铜河上的土匪首领则多出自于小小的沙湾。

此时刚来到人世间的郭开贞对于这种事情自然全不知晓,但他懂事后不久,就听说了徐大汉子、杨三和尚、徐三和尚这样一些土匪头领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们所干的事情。不过开贞并不觉得这些所谓的土匪有什么可怕,因为他们就生活在乡里乡亲之中,甚至比开贞也不过大六七岁。在沙湾人眼中,这些土匪不过是乡间一些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只是他们何以会不务正业,没人去细想罢了。

铜河的土匪并不是无法无天,他们也有规矩。他们决不在本乡15里内生事,他们绑票、抢劫,决不殃及本乡人,而所抢劫的对象,也都是乡间那些爱财如命的恶地主。这是他们所谓的义气。开贞听父亲讲过家里遇到过的一件事:有一年家里商铺从云南采购了十几担货物,运回的途中,在离沙湾镇30里路远的千佛崖遭遇抢劫。货物全部被劫走,所幸没有伤及办货的人。这是郭鸣兴达号第一次遭劫,郭朝沛安抚了铺子里的人,也只作碰上倒霉事罢了。

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十几担货物完好无损地码放在铺面的廊檐下。货物中夹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动手的时候以为是外来的客商,得手后查出一封信,方知为宝号的货,故原物奉还,并为惊扰到乡里而告罪。纸条上没有署名,货物也是半夜后人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的。究竟何人所为,谁也不知道,但其实人们心里是有谱的。

给开贞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杨三和尚。这不只因为杨三和尚当时在沙湾场最有名,还因为小时候他们是一起玩耍过的。杨三和尚比开贞大不了几岁,却在十几岁上便当了土匪。有一次开贞与五哥在河边放风筝,杨三和尚也走了过来,站了一会儿,对开贞他们说:“有县衙的差人来了,请帮忙遮掩一下。”随即滚入旁边一个沙坑里去。开贞往远处看去,果然有两个背着枪的皂隶正向这边走来。他同五哥不动声色,仍站在那里放风筝,皂隶们走到附近,看了看两个玩耍着的少年,觉得没有情况,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杨三和尚后来为搭救被官衙抓住的另一个土匪首领徐大汉子,在官兵往嘉定城押解徐大汉子途中劫了人,也杀了人——杀死一个把总。事情闹大了,嘉定府、县专门派了兵到沙湾镇,抄了杨三和尚的家,还一把火烧了杨家示众,以儆效尤。开贞和邻居的小伙伴亲眼目睹了此事。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幸灾乐祸,但开贞还是觉得杨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就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那些人物一样。

从那以后,开贞再没见过杨三和尚,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都带了传奇故事的色彩,后来就是听到他的死讯。不过在开贞脑海里留下的,永远是他们放风筝时那个十几岁少年灵动敏捷的模样。

又过了很久,当郭开贞决定为自己的人生经历写点什么的时候,他写下这样一句话:“就在那样的土匪巢穴里面,一八九二年的秋天生出了我。”言辞之间不免含了些调侃的味道,但“土匪巢穴”几个字,决没有一丝贬损之义,毋宁说倒透着几分豪气。沙湾场上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沾染了一点匪气,不能妄言,但开贞至少是从对于杨三和尚们的记忆里衍化出了几分侠义之气和反叛意识吧!要不然,他后来怎么会写出《匪徒颂》,怎么会描写聂政、高渐离那样一些侠客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