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茅盾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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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有志作“伟大的小说”(2)

陈爱珠正背窗而坐,德鸿跪在她膝前,哭着说:“妈妈,打吧。”陈爱珠顿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父亲若在,也不用我……”就说不下去了,一手拉起德鸿。祖母见了,也在一旁抹泪。

晚上,见母亲心情完全平和了,沈德鸿才敢问母亲:“沈先生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爱珠解释说:“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管教他们是要他们学好,所以子女‘小杖则受’。父母盛怒之时用大杖责罚子女,如果子女不走,打伤了,岂不反而使父母痛心么?所以说‘大杖则走’。沈先生这是为你辩护,说你出走是为孝子事亲,只怕你小小年纪还未想到这一层上去呢。不过今天的事情是我操之过急了。”

沈德鸿听着似懂非懂,不过心中的委屈倒是没有了。

从这以后,陈爱珠再也没有打过德鸿。

这一年的冬天,沈德鸿从立志小学毕业,随即进入镇上新办的植材高等小学。

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中西学堂,只学英文和国文两门课。改为高等小学后增设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音乐、图画、体操等课程。

这才称得上是新式学校了。学校教英文和其他新式课程的老师,都是由校方从原中西学堂的高材生中选人,保送到上海乃至国外学习一两年后,回校任教。沈德鸿在这里初次接触、学习了现代自然科学的知识。曾留学日本的化学老师在实验室里所做的实验,让他大开眼界。

陈爱珠之所以选中这所学校让儿子入读,也是看重这一点——丈夫的遗愿就是要儿子学成理工之才。

学校教国文的几个老师,却还是些“老古董”的冬烘先生。一个就是王彦臣,不办私塾了,但教的仍是老一套。还有一个教《孟子》的老秀才,竟然把《孟子》中“弃甲曳兵而走”一句中的“兵”,解释为“兵丁”。于是“丢弃盔甲,拖着兵器”的意思,就变成了“战败的士兵,扔掉盔甲,仓皇急走,好像一条人的绳子,被拖着走”。

沈德鸿和同学们忍不住窃笑。沈德鸿站起来,向老秀才提出诘问:

“朱注《孟子》说‘兵’是武器,先生讲错了。”老秀才脸顿时就红了,但硬不认错,直闹到校长面前。

校长也曾是沈永锡的朋友,一听就明白了,却又觉得不能让老秀才在学生面前丢脸,就打圆场说:“先生所讲,可能是根据一种古本的解释吧?”德鸿心里自是不服,可也不便再争。回去又问了母亲,母亲说:“朱子所注《孟子》说‘兵’为武器,没有错的。不过校长的意思是不要让先生难堪,你慢慢大了就会懂得待人处世之道。”沈德鸿觉得母亲说得有理,由是,对人情世故多了一分了解。

新课程里,沈德鸿最喜欢音乐课。音乐课本是沈心工编写的,其中有一首《黄河》,歌词这样写着:“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多少圣贤,生此河干。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安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

歌词大气磅礴,一共有四节,曲调雄浑悲壮,沈德鸿特别爱听爱唱,但是不完全懂得歌词的意义。音乐老师上课只教怎么演唱,不解释歌词,德鸿只有回家去问母亲。母亲给他详细讲解了歌词的意思,但也不知道乌梁海、乌拉山所指为何,只说大概是外国的地名。

由沈心工谱曲的这首《黄河》,是当时的一首校园歌曲,曾在各学校传唱一时。歌词是由杨度撰写的。杨度是后来民国初年组织筹安会策划恢复帝制的所谓筹安六君子之一。不过他在这首《黄河》里所写下的那些大气磅礴的词句,颇能激发清末国势颓败之际,青年学子们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情怀。沈德鸿每当听到《黄河》时,身心就沉浸在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白草黄沙的旷远悲壮之中,升腾起一种民族自豪感和对于国运惴惴不安的忧患感。

小小年纪就萌生出忧国忧民意识的沈德鸿,把这种感触写在了他的作文里。在一篇题为《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论》的作文里,他痛责宋太祖赵匡胤不以国家安定、民族危亡为重,释解臣下的兵权,致使“边隘无大将,而辽人必入。州县无重兵,而天下瓦解”,贻误了当朝与后代,终至宋亡。国文老师在批语中称赞沈德鸿:“好笔力,好见地。读史有眼,立论有识,小子可造。其竭力用功,勉成大器。”

在另一篇《西人有黄祸之说试论其然否》的作文中,沈德鸿既写出了对于地大物博、人民智慧、历史悠久的祖国的自豪感,也表达了对于“列强环伺,气焰侵人,有鹰瞵虎视之心,染指朵颐之欲”的“危急存亡之秋”的忧心忡忡。一片拳拳的赤子情怀溢于言表。

与在立志小学一样,沈德鸿的作文总是名列前茅,深得国文老师的赏识。老师常常在他的作文后写下赞扬、鼓励的批语,如:“行文之势,尤蓬蓬勃勃,真如釜上之气”,“目光如炬,笔锐似剑,洋洋千言,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等等。

一次,沈德鸿写了一篇题作《悲秋》的抒情散文,文章虽未脱模仿前人的痕迹,也不免骈体文的铺张摛藻,但其立意布局,写情状物,生发感慨,是同学们难以比肩的。国文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将成为一个了不得的文学家呢!好好用功吧。”沈德鸿听了老师鼓励的话,也萌生了“我能著作一种伟大的小说,成一名家,于愿足矣”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他可是没有告诉母亲,母亲恐怕不会同意的。

进入植材小学的第二年,沈德鸿碰上童生会考。所谓童生会考还是沿袭了科举考试的概念。光绪末年废科举办学校时,普遍流传中学毕业算是秀才,高等学校毕业即为举人,京师大学堂毕业等于进士的说法,高等小学的学生则算是童生了。高等小学的会考就成了童生会考。

这次会考是由沈德鸿的表叔卢鉴泉主持的,出的题目是写一篇文章,《试论富国强兵之道》。这是当时社会上有志之士都在关心思考的问题。沈永锡在世时,与妻子也时常议论这类的问题。沈德鸿拿到题目立刻想起了父母亲在家中议论国家大事时说过的那些话,把它们凑在一起,加上些自己的议论,敷演成篇,最后以父亲生前常常说到的“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为结句。卢鉴泉在这句话下加了密圈,并写下批语道:“十二岁小儿,能作此语,莫谓祖国无人也。”

卢鉴泉特地把这份卷子拿给德鸿的祖父看,又当着德鸿祖母的面着实赞扬了德鸿一番。祖母唤来儿媳,把卷子给她看后才还给了卢鉴泉。

回到房中,陈爱珠笑着对德鸿说:

“你这篇文章不过拾人牙慧,都是我同你父亲时常议论起的那些话题,卢表叔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卢表叔给你个好批语还特地拿给祖父看,当面夸奖你,也是用心良苦啊!祖母和二姑妈常常说你该到我家的纸店去做学徒了,我坚决不同意。这情况料想卢表叔是知道的,但他不便直接出面反对,就采取了这么个办法。你卢表叔是个有心之人,去年祖母不许你四叔再进县立小学,卢表叔也特地到家里来,对你祖母说:‘这是袍料改成马褂了’。”

听了母亲这一番话,沈德鸿才知道为了让自己能继续读书,为了遵从父亲生前的遗愿,母亲在家里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卢表叔把自己在童生会考中的成绩拿来宣扬,也是为了帮助母亲减轻压力,帮助在天之灵的父亲实现遗愿。

沈德鸿又想起前年母亲大发雷霆要打自己,就是因为二姑母在一旁说了几句讥讽的话,想必母亲也是承受着这个压力,急火攻心。

如今在植材上学,母亲让自己在学校入伙,二姑母背后不是常唠叨每月花四元钱膳宿费是浪费吗?这个家里祖母当家,二姑母做主,日常开销抠得很紧,每月只有初一、初八、十六、二十三这几天才能吃到肉,而且三个叔父、两个姑母、自己一家三口的一大家子人,只有几小碗菜、薄薄的几片肉,也就是尝尝滋味而已。母亲不惜每月交四元膳宿费,就为了使自己的营养好一点(因为寄宿生在学校与教师同桌吃饭,伙食比较好)。母亲花的是私房钱,任二姑母在背后说,却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些,沈德鸿深深地体味到母亲为抚育他们兄弟两个所尝受的艰辛,自己唯有在学业上加倍刻苦努力,才能报答母亲的殷殷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