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8月初,沈德鸿只身一人从水乡小镇踏进大上海。年届弱冠,他也像社会上文人之间通行的以字相称一样,以雁冰名世。沈雁冰不再是家里人总称呼的那个德鸿小儿了,他真正迈出了踏上人生大舞台的第一步。
上海滩上的人,无论干什么的,大都自觉不自觉地把其他地方来的人看作乡下人,以显示他们城里人的优越感,这会让初来乍到者很反感。不过上海作为那时东方最大的都市,的确有许多可以自傲之处,譬如,那个执近代中国出版业之牛耳的商务印书馆。8月初的一天早上,沈雁冰这个水乡小镇的青年,怀揣着一封推荐信,颇为自信地走进位于河南路上的商务印书馆发行所。
在发行所营业部里,沈雁冰向一个营业员打问总经理办公室在哪里。那个营业员正忙着售书,头也没抬,只把嘴往上一努道:“三楼。”循着营业部后面一个楼梯,沈雁冰刚要迈步往上走,就被人拦住问他干什么。他答说要见张总经理,那个拦住他的人用十分轻蔑的眼光把这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说道:“你在那边等着吧。”
“不能等,我有孙伯恒的介绍信。”沈雁冰很看不惯这个人的作派,也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一听到“孙伯恒”三个字,那人立刻转成一副笑脸,很客气地问:“是北京分馆的孙经理吗?”沈雁冰也不答话,从怀里掏出印着“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红字的大信封在那人眼前一晃。那个人变得更谦恭了,颔首示意说:“请,三楼另外有人招呼。”沈雁冰昂首挺胸,稳步向三楼慢慢走去。
三层楼梯不算高,但走上商务印书馆的三层楼梯,意味着沈雁冰从此踏上了一条毕生从事文学、文化事业的漫漫路程。当然,沈雁冰此时没有想到那么远,为他写推荐介绍信的孙伯恒,也没有料到他把一个很快将要在新文学、新文化运动中叱咤风云的青年送进了商务印书馆。
其实,沈雁冰走进商务印书馆的大门,缘出于一个带着偶然性的机遇。他既不认识为他写介绍信的孙伯恒,更无缘认识他将去面见的商务总经理张元济,甚至不过就是一年多以前,还在北京的时候,表弟与他说起孙伯恒同他的表叔卢鉴泉的关系,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与孙伯恒,与商务印书馆发生关系。
从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后,下一步的人生之旅将如何迈步,青年沈雁冰还显得有些茫然无措,这个需要做出的抉择似乎来得早了些。尽管他在知识、文化准备上已经具有了扎实的根底,也许因为此前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有母亲在那里操心、扶助,所以在北京大学读预科的三年中,对于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考虑。
继续读书是不可能的了,家中已经没有财力供他上学,只有就业。但选择一个什么职业才能投己所好,而且可以有所作为呢?父亲当初的希望,是让自己学习理工,以一技之长安身立命,以发展实业富国强民。自己没有学理工科而选择了文科,这是自幼的习性、偏爱、所学决定的,所以在赴上海应考北京大学预科时,没有遵从父亲遗嘱报考将来进理工科学习的第二类,却考进了将来是要进文、法、商三科的第一类。这虽然违背了父命,但却是从自己个人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父亲反复叮嘱的“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这一点,自己是片刻也没有忘记的。
事实上,学习理工与“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也并不一定就有必然的逻辑上的因果关系。父亲的遗训中包含了对于个人与社会、家与国之间亦进亦退,进退自如的考虑。学有一技之长,进可以“以天下为己任”,退可以国内外随处“谋生”。所以,只要心存着“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与抱负,学文史仍然可以有所作为。况且“以天下为己任”这种信念本身,就包含着强烈的道义感、社会责任感和浓重的政治意识,它正可以为学文者引领着去大展身手。关键问题只在于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去肩担天下。
以沈雁冰的父亲与表叔卢鉴泉的关系,和卢表叔一向对他的器重,若托表叔在银行界谋个职位,捧上金饭碗,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雁冰的二叔和乌镇老家几个亲戚的孩子,都是由卢鉴泉推荐,进入银行界做事的。但是沈雁冰对此毫不感兴趣。回家乡去当个教师呢?又觉得那里生活的空间过于狭小,眼界过于局促,难以伸腿展臂地实现心中的志向……沈雁冰就是带着这样的茫然,踏上从北京返回家乡的旅程的。他不知道,就在此时,母亲已经在为他的就业之事运筹帷幄了。
陈爱珠先请公公沈恩培给卢鉴泉写了一封信,托咐他给孙子德鸿找个职业。随即,她自己也给卢鉴泉寄去一封亲笔信,特别嘱托他不要为德鸿在官场和银行里谋事。因为她知道,在财政部里任公债司司长的卢鉴泉,如果给自己的表侄儿找职业,在银行里谋个事是最方便不过的,在政府的哪个衙门里谋份差,也非难事。在关乎儿子前途的选择上,陈爱珠在丈夫生前就与他不谋而合,不愿让儿子走“学而优则仕”那条中国历代文人一直走下来的老路,不想让儿子一生跌入变幻莫测的宦海沉浮。沈永锡一生都对八股举业不以为然,临终前极力要求儿子学习理工,实际上就包含着这层意思。陈爱珠深明这一点。
至于在银行里与金钱打交道,这原本就与以岐黄传世的陈家格格不入。
等沈雁冰从北京回到乌镇家中,母亲立即把请卢表叔帮助找职业的事告诉了他,这时是7月底。母亲让他做好在家闲居半年的准备,可以读些书,因为在官场和银行之外,卢表叔不一定能为他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
然而,母子两个都没有料到,刚进8月初,他们就收到卢鉴泉的回信,信中附有孙伯恒写给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推荐信,并嘱表侄儿赶快去上海见这位张总经理。于是有了前边那一幕。
卢鉴泉能很快为沈雁冰联系到去商务印书馆的机会,不是因为他与商务北京分馆的经理孙伯恒有什么私交。当时孙伯恒正想方设法巴结任公债司司长的卢鉴泉,希望能够以商务北京分馆拥有的京华印书局承印政府不断发行的大量公债券。卢鉴泉则正为如何办妥沈老太爷的嘱托而又能满足表嫂的愿望想办法。他觉得商务印书馆对于表侄儿是个理想去处,因此一经向孙伯恒提出,两个人一拍即合。孙伯恒立即亲笔为沈雁冰写了一封给总经理张元济的推荐信。
对于商务印书馆,沈雁冰并不陌生,这是当时中国最具实力的新式出版印刷企业。他所要面见的总经理张元济,卢表叔特别在信中提到,此人前清翰林出身,是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之一。
沈雁冰想着这位翰林出身的总经理将会是怎样威严的时候,已经上到三楼。门口设一长方桌,又有一人守在那里,见了沈雁冰就说:“先登记。姓名?”沈雁冰说出自己的名姓,“沈”、“德”二字那人即刻写下,“鸿”字却不知是哪个字,便问:
“三点水共字的洪吧?”
沈雁冰回答道:“不是。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鸿。”
那个人直摇头,表示不知所云。
“是翩若惊鸿的鸿。”沈雁冰又说。
那人只是睁大了眼,盯着他看。旁边有等候传见的人提示说:
“是江鸟鸿。”
管登记的人才恍然大悟,埋怨道:“说江鸟鸿人人都懂的,你偏不说。办什么事?”
沈雁冰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大信封递过去,登记的人接过去一看,霍地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说:“我马上去传达。”
见到总经理张元济之前先遇到的这个小插曲,给沈雁冰留下的印象确实不怎么样。这不像个有文化的斯文之地,倒有点官场里那股味道。后来他才了解了,商务印书馆内也是个变相的官场。不过,第一次见到的张元济,却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他在晚年所写的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真切地记下了这次见面的情景:我见这间总经理办公室前面一排窗,光线很好,一张大写字台旁坐着一人,长眉细目,满面红光,想来就是张元济了。两边靠墙都有几把小椅子(洋式的,圆形,当时上海人称之为圈椅,因为它的靠背只是一道木圈),写字台旁边也有一张;张元济微微欠身,手指那个圈椅说:“坐近些,谈话方便。”我就坐下。
张先问我读过哪些英文和中文书籍,我简短扼要地回答了,他点点头,然后说:“孙伯恒早就有信来,我正等着你。我们编译所有个英文部,正缺人,你进英文部如何?”我说:“可以。”张又说:“编译所在闸北宝山路,你没有去过吧?”我表示不知道有什么宝山路。张拿起电话,却用很流利的英语跟对方谈话。
我听他说的是:“前天跟你谈过的沈先生今日来了,一会儿就到编译所见你,请同他面谈。”打完电话,张对我说:“你听得了吧?刚才我同英文部长邝博士谈你的工作。现在,你回旅馆,我马上派人接你去宝山路。你住哪个旅馆?”我把旅馆和房间号码都说了,张随手取一张小纸片记下,念一遍,又对我说:“派去接你的人叫通宝,是个茶房,南浔镇人。你就回旅馆去等他吧。”说着站了起来,把手一摊,表示送客。我对他鞠躬,就走出他的所谓办公室。
沈雁冰笔下的这次见面,是一次平平常常的见面,连叙述的语言都是那么平实。但是在平实的叙述中,一个谦和平易、细致周到的忠厚长者,和有条不紊、精细干练的经理人形象跃然而出。这与沈雁冰之前见到的几个形象判若天地云泥之别。对于一个初出茅庐,刚刚踏入社会的青年学子来说,第一次就职就碰到这样一位顶头上司,无论他此前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还是挟着初生牛犊之势,这时一定都会觉得放松了,踏实了。
当然,沈雁冰能够在这样一种随意、轻松的气氛中面见商务印书馆的总经理,还得说是托了卢表叔的福。不然他不会越过已经等在那里候见的几个人,被径直引去见张元济,也未必会得到那么细致的关照。不过,张元济很快就会发现,孙伯恒为讨好卢鉴泉而力荐的这个青年,不是让商务付出了什么,而是得到许多。沈雁冰也很快就会了解,张元济在他初次面见时留下的形象,不是经年历炼的圆熟与城府,这是一位颇有作为、值得人尊敬的长者,正像那间总经理办公室里朴素的摆设一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以示风雅,只在大写字台对面置一长几,几上堆满中英文书报。
沈雁冰回到旅馆收拾行李,不一会儿,那个叫通宝的茶房就来了。通宝帮沈雁冰把行李装上一辆漂亮的小汽车,然后招呼司机开车。“这是总经理的车子,出租汽车一时无处找。如果坐黄包车,起码要一小时,那就误了事,是总经理派他的车接我过来,又叫原车送我们去编译所。”通宝一路向沈雁冰做着介绍:“我是南浔人,南浔离乌镇不过十几里路,我们也算同乡了,你到编译所有什么事要办,找我就好了。”
通宝的一番话让沈雁冰颇为惊讶。他没想到总经理让自己的车专门来送他去编译所,真有点受宠若惊了,这肯定是因为卢表叔的原因。他也没想到编译所一个茶房说话的口气竟那么大。后来他才知道,通宝是编译所茶房中的元老,也是头头。编译所所有茶房都是他介绍来的,清一色南浔人。连沈雁冰被安排住进的宿舍也不是编译所建的,而是通宝和他的儿女亲家合股的公司所有。真是人不可貌相!
后来他还知道,在商务印书馆里,有许多每天既不编,也不译,只是这里看看,那里聊聊,但拿着高薪的编译。他们都是有特别后台、特别社会背景的,印书馆养着他们,自然也有特别的用心和考虑。这些所见所闻,让沈雁冰觉得既大开眼界,又似乎有些无所适从。母亲专门写了信嘱咐卢表叔不要为自己在官场谋差事,但是这个“知识之府”的编译所,一点也不比官场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