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他沿着逆光走到我们跟前。
“到处乱跑什么。”他语气里略带一丝怒气,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今天黄昏时候的对话还历历在目,我正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再来面对他,直到此刻,他的一句责怪抵得过他的不言不语。
“我……”这次换我无言以对。
“算了。”他高大的身躯立在我面前,挡住了刺来的光线,分外舒服。谨荣把手伸到我面前,“咱们入席吧,好戏快开始了。”
好戏?我踟蹰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一语双关。
我装作毫无顾忌的把手递给他,借助他的力量,很轻松的站了起来。正想着离开,又想起身边刚认识的姑娘,却不想她也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我心想帮她一下,看向谨荣,“能不能也把她带进去?”
谨荣向来都是翩翩公子的形象示人,他点点头,“这种场合,谁也不敢造次,我只能一会跟巡场的大人说说罢了。”
“不用。”身边的姑娘摆摆手,袖子上的铃铛又是一阵清脆,“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进去的。”
“可是……”
她眼光还是紧紧地盯着宴席之中,这时,一阵锣鼓的鼓点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她一拍手,“好戏要开始了。”
“安安。我们走吧。”谨荣提醒。安安两字叫的顺口。
渝希回马车上等着,身边的姑娘也一路跟着我们,一行三人,不远的路程说说笑笑,一会便到了入席的地方。大太监邓长柏领着几列侍卫严加看守,见了谨荣,虽是熟人却也严谨的查看了一下令牌,才恭敬地请我们入席。
我转脸看向那个姑娘,没想到本站在我身后的她却一转眼不见了,身边横行数列的站着侍卫和宫人,我便收紧心思,紧跟着谨荣进去。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入席的时候,从侧后位找到自己的座位,因为百官人多,即使离皇上最近的位置也不会被发现。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皇上,果真仪表非凡,一袭华丽无双的暖黄色龙袍上用赤金红丝绣满了九条巨龙,细看眉宇间竟跟我本来面目三分相似。
他,可能生前便是这副面容吧。
身前的徐太医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便继续与身边的武官觥筹交错。
我定了一下神,还在锣鼓齐鸣的乐章里虽是我不熟悉的曲调,但每一个鼓点都打得铿锵有力,一听便知不是军队礼仪里一般的击鼓手。
“这曲子……听着有些奇怪。”我自言自语,却不想被身边并排坐着的谨荣听到,以为我在问他。
他侧过脸来回道,“我也听出来了,表面上是雄厚气势,细听转点却好似一首江南民谣,甚至有些婉约。”
这种平常的对话,让我一瞬间真的以为谨荣是我哥哥,心间的骤然一暖让我不再多言。
“你快看!”他直直的看向皇上身后的侧位,声音不大却每一字都带着惊讶。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堂堂皇座之后竟然端坐着刚才的那个姑娘,虽然样貌刚才没有看清,但她袖口的那串银铃还在叮叮当当。
我有些讶然,但好像是意料之中的。只是萍水相逢罢了,但只是一瞬,我便眼神重重落在她的面容上不得离开。她不似一般的浓墨重彩,反而化上简单的淡妆,但丝毫不暗淡她的光彩,席间的盘龙烛光映的她面容温暖,柳眉眼角都是南方的温婉,身形偏瘦,却正好能衬起身上的那件桃红色侏罗锦衣,外面又闲披上一件兔绒披肩,恰好的玲珑曲线。她歪着脑袋倚在椅塌上,仔细的看着席间的打鼓,手指似有若无的在扶手上敲着鼓点。袖间缝上一小串银铃,格外别样,但却恰到好处。
不仅是我,我身边的谨荣也看的目不转睛。直到我轻咳一声,他才别回眼神。
我斟满一杯上好的琥珀酒,影青瓷映的颜色格外透亮。“她可不是一般女子,仅是她发间的珊瑚番莲花簪便是价值连城,听说西域使臣进奉时只赐给了几个王侯近亲,看着位置年龄,我猜,必是和硕以上封位。”我泯然一笑,提醒道,省的谨荣眼睛看的发直引来尴尬。
但是,这鼓点,起初一听并未察觉,直到刚才看见那个姑娘敲的节奏,才发觉,这首曲子貌似在哪里听到过。我皱眉,是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转头看鼓舞的一瞬间,发现徐府紧邻的四席之一的席位便是权倾满朝的宰相,许长青。而他身后的侧位,与我相连的便是那张熟悉的面容,三年前出现后打破所有平静的女人——许夫人。
我从未想过再次开始竟然还是遇见她。三年前的一面记忆已经不加深刻,但她还是那样的端庄华贵,举手投足间都礼仪得体。我猛地望向她的身边身后左左右右。每座皆满,他没来。
我叹了口气,心绪混乱,本想只身前往的战场,还未踏进,就已不能心静。我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还在期待什么。
低头收回眼光的一刻,木然不巧的对上了许夫人的眼光。
我跟她之间的距离不远,相隔而坐,她亲和的拉过我的手,长长的护甲敲到我的手背上,冰凉彻骨。
“你是安安吧。”她微笑着仔细打量了我的脸,“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还跟徐太医说起来呢,怎么不见安安了,这说着就入席了呢。”
我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容,“夫人,安安刚才贪玩来着,也没来得及上来跟您问个好。”
“你母亲……身体还好吧。”她叹了一句,“时间长了,总是忘了去看她。”
我微微摇头,“还好,还好。”不再多言。
她毕竟跟我不熟,加上徐太医在官位权势上与许府相去甚远,她不用巴结我,只是礼貌性的回应罢了。一段悠长的鼓点终于结束了,被许夫人一搅,我已无心思再听。
“安安,你看。”我顺着许夫人细长的指甲指去的方向看去,席央在暗下的那一刻站上一个纤细的身姿。“这是京城里最贵的名伶了。”她补充道。
我不在意名伶不名伶,只是坐在这个女人身边让我毛骨悚然。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或者说,是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那我坐到那边看的更清楚些。”我胡乱编了个理由便坐到了徐府席桌的最头上,无人问津的角落,安心的吃着面前唯一一碟干果,终于清静了。
我坐在后排,虽是四席,但百官之中还是相隔甚远,人头攒动,看不清舞台。
但歌声悠扬响起,仅仅一声,我便麻木不已。
今晚的惊遇一个连着一个。如此熟悉的嗓音,如此熟识的曲调,非一人不得唱起!
我有些慌神,往前坐了几排,几近到徐太医的位置了,谨荣拉拽了我一把,才没让失控的我一脑袋冲到御座前。
席央的女子带着白色的轻纱,已是深夜,却在如同白昼的烛光下翩翩起舞,轻纱飘动,但始终不出真面目。唯有我一人心脉紧张,而旁人都沉浸在曲调中不能自拔。
一样的曲辞,一样的舞姿,但此时此刻的身姿已不同于当年那样的稚嫩,这份妖娆,若不是这样的音色,我定不会想起来。
已然,分别整整三年。
流蔻苑里,终日抱着一把琵琶,坐在台面中央,琴声瑟瑟,如泣如诉,金妈妈骂她晦气,客人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小茶室里,她总是哼着简单婉转的调子,她说她是海边出生,渔家曲子却唱的总不如林间的小调强。
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落下来,紧紧盯着台中央的她,生怕再一错过就不会相逢。
谨荣看我如此,有些怒气,但还是败给我的眼泪,没有发出火来。
一曲结束,满宴喝彩。
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皇上也跟着含笑拍了拍手,又耳语身边的太监,太监传话,示意女子上前面圣。
在众人眼光里,女子不怯不懦,盈盈小步走过几十丈长的红绸,仅是一面,皇上便唤她上前,其中隐意让底下坐着的许多大家闺秀暗暗发恨。
她礼数周全的行了大礼,跪拜在距离御座的第一阶平台上,也就是四席中间的地方。这离我的距离近了许多,但还是丝毫看不见面容。
“戏子祈光参见陛下。”她又是盈盈一拜。
所有人的眼光全都放在她的身上,却没想,皇上还未出声,他身后的那个姑娘倒是站起身来问道,“你唱的可是《化娥眉》?”
“是。公主博学。”她依旧低着头,却行云流水的对答着。
“为何不能摘了面纱让我们一睹芳容?”公主问道,这一问也让座下不少人连连赞同。
她一拜,回道,“祈光只是一名低贱艺人,今日助兴晚宴,能博皇上公主一笑已是三生有幸,若是摘去面纱,怕是玷污了这良辰。”
底下更是屏息以待,谁也没有料到她竟敢当朝违逆公主命令。
“恃宠而骄。”谨荣轻吐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