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侯一旁说:“忍?我要是在旁边,非得毙了他不可!老红军又怎么样?还欺负人怎么的?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大哥,你是司令还是他是司令?还反了他了!”
邢仁甫在旁又长叹了一口气。邢朝兴赶紧上前给他捶捶后背:“大叔,大叔,千万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呀!我们这上下几千口子全仗着你老了。要是气个好歹的我们可怎么办?”
话说到这里,邢仁甫撩开眼皮瞅了一下冯冠魁,只见冯冠魁的两眼圆睁,两边腮帮子的肉紧缩,脸都变形了,加上他那一脸的短茬胡子,煞是凶狠;又听得“砰”的一声,那张做会议桌用的大案子上的几只碗都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一阵乱响。冯冠魁唾星四溅,大骂道:“不就是那个南蛮子吗?日他奶奶的,我非得亲手毙了他不可!你们受得了这个气,我可受不了!”说着,这就往外走。邢朝兴忙把他抱住说:“冯爷,冯爷,你消消火,消消火。别这么搁不住事。就是咱真找他,也用不着这么急,凡事好商量,慢慢来,慢慢来。”
邢仁甫此时似乎气小些了,说道:“老魁啊,别这么搁不住事,我都忍了,你何苦呢?你这么冲动会坏事的。人家是谁?是上边派来的副司令,是洋八路!不要说咱不能去,就是去,你到不了跟前就让人家把你收拾了。听说那小子枪法也不错呢。”
冯冠魁立即说:“司令,邢爷,大哥,你放心好了,你这口气包在我身上,我冯冠魁不给你邢爷出这口气,我他妈的不是人!就是死了,我也在所不惜。为邢爷我万死不辞啊。”
杨铮侯跟上说:“冯老弟真义气!这一辈子要是交上你那么一个朋友,值了,值了!司令,你好福气呀!”
邢仁甫上前拍了冯冠魁的肩膀,对邢朝兴说:“朝兴,扶冯爷去休息。真有什么事再商量。”又对冯冠魁说:“老弟呀,你我那是什么关系?咱到一块儿混事吃饭就是亲兄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什么事,有什么需要,找大哥我。先去休息。”邢仁甫朝邢朝兴使了个眼色。邢朝兴便陪着冯冠魁出去了,冯冠魁摇晃着走,兀自气得脸色发白。
杨铮侯看着冯冠魁出去了,对邢仁甫说:“大哥,我看这个人行,够义气。具体事让朝兴去和他商量,可以让朝兴和他拜把子,摔香堂,也别舍不得钱。咱们把这个宝押在他身上。可是有一样,咱们的细情不能跟他说;不光是他,陈二虎那里也不能说。这都是些能用不能信的人。咱们心里得有数。”邢仁甫望着门外,点了点头。杨铮侯又说:“还得告诉解玉山,让他多留心那边的情况。有情况随时来报。这个时候,情报对咱们来说太重要了,咱们得安排周全。”
一个重大阴谋紧锣密鼓地实施,如同海中章鱼的群爪,在水下向四周伸展开来。
今年割完了麦子又是久久未雨,棒子、高粱都打着蔫,沿沟壕、坑塘起来的荆条、芦苇也都长得参差不齐,漫野的黄菜、蓼蓬棵子却是老高。马骝山一带,虽说是自从让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了几次以后,也是焦土覆盖,草木凋零,但是这里地脉旺盛,甘泉汩汩,仍旧存活的树干都又抽出新的枝条,显示着顽强的生机。天气渐渐燥热起来。
邢仁甫打电报给鲁南,又是称病,又是说路途危险须得青纱帐起来才能成行,要求缓行,他则待在望子岛上窥探形势。
边区武装斗争的担子就完全压在黄骅的肩上了,他和陆成道呕心沥血地操劳,一直分别在下面跑,只留新来不久的政治部主任刘贤权在指挥部留守。他们分片从一个县到一个县,几乎跑遍了边区大地。检查各处工作,鼓舞军民斗志。由于敌人的连续“扫荡”和严重的分割封锁,斗争局面空前严酷,许多地方成了犬牙交错的游击区。回到指挥部后,两个人碰了碰面,交流了情况,由黄骅进行总结,准备向分局和师部汇报。
在检查中发现,有些地方的同志对于当前形势的严酷性认识还不够,未能完全执行区委和边区军区的指示变换斗争形式,实行部队脱下军装、大队伍化成小队伍、分散活动、隐蔽斗争的办法。黄骅给予了严肃的批评。
但是,在视察中也惊喜地发现,广大群众在对敌斗争中创造和发明了多种新的斗争方式。被抓去修路时,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或者在路面上制造隐蔽的陷坑,让敌人一踩就塌陷,或者白天修了晚上就又去破坏,或者同八路军商量好,让小股部队来袭扰,修路民工则一哄而散。尤其巧妙的是在开展敌伪工作和锄奸工作中,广大群众发明的“送关公像”的做法,教育敌伪的官兵要“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有“画红点”等活动,你干一件好事,给你记个红点,做件坏事记个黑点,将来算总账;再加上动员敌伪家属出来做工作等,使得敌伪军心惊胆战,惶惶不安。
天已经大亮了,黄骅又是一宿未合眼。他在总结到这一部分时,感叹地写道:“群众中蕴藏着无限的创造力,他们有的是办法。只要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我们的抗战就一定能坚持下去,取得胜利!边区的人民是不可征服的,屠杀和‘围剿’绝不能得逞。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必能打破敌人的‘扫荡’而取得胜利!”
黄骅正在玩味着这几句话,想再修饰一下,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陆成道醒了。看见黄骅写的材料,便说:“行啊,黄司令,这么快就弄出来了,真不简单。”
黄骅一笑,说:“咳,我这也是秃子当和尚凑合材料,让秀才们弄,废话太多。你看看吧,再补充修改一下。”说着,把材料又翻了翻,递给了陆成道。
“行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想去看看小山的地道,检查一下那里的小印刷厂保卫措施。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你这一宿没有睡,睡会儿吧。”
黄骅放下钢笔,伸了伸懒腰说:“走,我跟你一块儿去。活动活动也是休息。写这东西真不比打仗,它是另一股劲,浑身的劲还真使不上,坐得我腰都酸了。我还想在这个报告里再加上一部分对下一步斗争的计划和安排。过两天咱们开一个侦通会议,把各分区侦通科长和作战科长都找来,把各处的敌情再进一步摸一摸,议一议,也给区委下一步的工作提出一个具体可行的意见来。”
陆成道很赞同,说:“好。你看咱们哪一天开?地点定在哪儿?”
黄骅屈指估算了一下时间,说道:“麦子都收完了,场上的活儿也差不多了;现在就是等来场雨耩地。连通知带集合,路途打出去还要作准备,怎么也得十来天。这样吧,六月二十九日晚在毕家王文集合,第二天一大早再具体通知开会地点。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情况,就去大赵村你那儿开。地点暂时保密。你组织开会,要特别注意把会议警戒和保卫工作做好。”
“好,就这样。会议我组织、你主持。还在那个小学开吧,我现在平常就住在那里。房主姓孙,是个老堡垒户。”
黄骅点了点头说:“我知道那里。我跟那位老乡熟悉。可以定在那里。”
说完,擦了一把脸,戴了军帽,扎上腰带,二人一道吃完早饭,便出屋迎着已经升起老高的太阳向马骝山走去。
马骝山地下自古就有许多地道,这几年为了反鬼子“扫荡”和防空又挖了一些。地道里有边区的小印刷厂,“烽火报”和边区纸币都在这里印刷。还有边区的物资仓库等,洞很深,隐蔽得都很好,也有防护措施。两人看了都很满意。
马骝山自从被日本飞机轰炸以后,寺塔、庙宇废坏了不少,虽经收拾修整,仍是满目残垣断壁,但是山上山下树木蓊郁,山坡上庄稼依然茂盛,又倔强地成片成片地长了起来。黄骅领着陆成道到了山顶,指着山上那些坍塌的寺庙,给他讲了那年日寇派飞机轰炸的情况。走了一会儿,突然感慨道:“杜甫当年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是登泰山。咱们这座小山不高,但在这千里大平原上也是‘绝顶’了。咱俩登上这‘绝顶’至少可以一穷千里目,一览这华北大平原了。老陆,你往东看,能看见大海吗?你看,那边雾气蒸腾,一片浑蒙,肯定是大海了。”
陆成道顺着他手指的地方,遥望了一会儿,说:“远看只是一片云气,哪里看得见海呀?”
黄骅笑着说:“你呀,眼上蒙了捂眼了……”接着,二人又说笑了几句。旁边的几个警卫员也跟着笑了一阵子。
正要下山,在望海寺前坡道处,恰巧,碰见了望海寺的方丈空玄大师。黄骅忙向前合掌行礼打了一个招呼。空玄大师也回礼说:“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整天忙于国事,造福苍生,令人钦敬。所谓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今日得暇,何不到鄙寺一坐和贫僧清茶一叙?”
黄骅自上次和空玄大师见面以后,原说要去拜访的,谁知戎马倥偬,竟一次也没有去过。此时听了心中一动,便瞅了陆成道一眼。陆成道的好奇心也很重,再说跑了半日口也渴了,就把头往里一歪,示意去,就便也喝点儿水。二人便随着空玄大师,朝望海寺的方向走去。
松柏森森,曲径幽幽,木鱼笃笃,钟声沉沉。黄骅和陆成道几个人随空玄大师,顺着甬路进了禅房。几个警卫员自觉查看了周围,在门外站了岗。尚未就坐,空玄大师便朝黄骅一打躬稽首说:“善哉!上次倭寇轰炸,马骝遭劫。敝寺坍塌多处,损失惨重,佛像以及沙弥多人受伤,多亏将军派人施以援手,得以重新收拾修整。倭寇固造罪孽,贵军好善、施恩释门,亦人间幸事、我佛幸事。老衲在此谢过。阿弥陀佛。”
黄骅见说此事,忙也还礼说:“大师,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分内的事,不值一提。”
空玄大师请二人坐了,便呼唤小沙弥上茶。黄骅见陆成道诧异的样子,就向他解释了以前日寇派飞机来这里狂轰滥炸的事,然后又向大师说:“大师,贵寺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只管指示,只要能够做的,我们都会尽力,完全不要客气。”
小和尚端茶来了,刚进门,就有一股清幽的茶香悠悠然扑鼻而来。黄骅闻了,精神为之一振。陆成道却是渴了,忙起身上前接过茶杯就要喝,烫了一下,说了一声太热,不得已又放在案桌上,嘴里直吹气。黄骅接过杯子来却先是用鼻子深深嗅去,似在尽情享受。稍许,用嘴一呷,又一咂;接着又仔细观察茶水中浮动的叶片,然后,又呷了一小口。空玄大师微微一笑,说:“将军可品出味道来了?”
黄骅忙搁下茶杯说:“大师,此茶定是我家乡阳新的云峰金竹,也叫‘白毛尖’,过去是给皇宫的贡品。其叶色翠绿,白毫满茎,条索圆直,汤色清碧。你看它一芽一叶,叶底绿亮,实在难得;特别是滋味甘甜,清香持久,别有一番特色……”
黄骅的话还没有说完,空玄大师一手捋髯,笑着回答说:“将军真好鉴力!这正是将军家乡的金竹毛尖。要不是这马骝山的清泉水冲泡,也难得有此清香佳味。这是我去年从贵乡梓来时,老衲的师兄、贵乡梓石壁寺的虚玄大师所赠。倘若是新茶,味道还要胜上十倍。上次幸遇将军时,来去匆匆,竟未及一同品味。这一桶老衲未敢拆封,一直留至今日才得与将军共享。善哉。”
黄骅听到这里,当年家乡的若干往事一下子全涌上心头。他怀念起久违的故土来了:那丛山峻岭间的山坳,依坡而建的家居旧屋,随山势蜿蜒的小溪,冲天穿霄的竹林,奔腾直入长江的富河水,高耸入云的幕阜山,以及同自己血肉相连的已经故去和尚在人世却音信杳然的亲人,还有那血洒家乡热土的那一个个面庞熟稔的先烈们……啊,那淋漓的鲜血呀!他万端感慨,鼻子一酸,竟差点儿落下泪来。“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他此时多想回去看看,看看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人,祭拜一下家乡已故的亲人们和逝去的同志们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