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的。他们骂得很难听,叫我无灯种。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打击实在很大。无灯种是死神社会里粗俗的俚语,意思是“没有魂灯的家伙”。或许在一般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侮辱性的话,但在死神看来,这比问候你十八代祖宗加上对你和你父母进行莫须有的秽语诽谤更让人难以接受。
死神的生命是靠魂灯来延续的。魂灯相当于死神的心脏和大脑。而魂灯也跟大脑一样因人而异,要骂一个人基本都会骂他“脑袋有病”。同理,如果你想侮辱一个死神,最直接的攻击就是辱骂他的魂灯。
最常听到的是叫别的死神“废灯”,那是比笨蛋垃圾更能让这名死神无地自容的称呼,而“无灯种”更是侮辱中的侮辱,一般死神不愿意把自己跟别人的关系搞得太糟,哪怕是陌生人,所以很难听到有谁叫别人“无灯种”。但小孩子不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的蠢笨估计也真的是空前绝后,这个难听的称呼曾经伴随我大部分童年时光。
那时候忘笙一直陪着我,如果不是有他,我大概真的会成为报复社会的问题儿童了。
本以为进了神鬼学院之后各种攻击都会变本加厉,毕竟元系跟死神系的矛盾不可调和,可他们有他们的一套规矩,称呼死神一律都是“蝗虫垃圾”,他们不屑于用更难听的话来称呼我们,似乎那会影响他们与世无争的气质。
无论如何,我都松了一口气。我很喜欢神鬼学院,这大概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越是喜欢,越是想让它变得更好,我之前被所有死神认为是脑残的行为都是源于我对神鬼学院的热爱。
夜幕降临,纱纱湖就像一位妖娆的少女,湖面上泛起的淡淡薄雾是她轻盈的纱衣,纱纱湖湖如其名,潋滟婀娜,沙沙渺渺的雾气之下倒映着星空,湖水如晶,听闻是传说中一名叫做更纱的女神遗落的梳妆镜。
归巢的咕咕鸟层层掠过,在薄雾中搅出无数朦胧的轮廓。
冰凉的夜雾让浑身湿透、体温骤降的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撤下结界,瘫倒在湖边绒绒的草垫上。湖边开满了花盘巨大的雪地罂粟①,和夜幕几近相容的诱惑蓝让我恍惚坠入梦中。
忘笙,忘笙。
我在心里小声地叫他的名字。
忘笙应了一声,声音也迷迷蒙蒙的,我伸手过去抚弄一株低矮的白色小花,在盛放的雪地罂粟中,这株白花显得极其突兀。
而更加不合常理的是,在花季永恒的神鬼学院里,这株白色小花并没有开放,只结了几颗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小花苞。
我对着小花苞笑了一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啊,想得第一。”
忘笙就在我的身体里,只是一个想法,他都能感知,所以即使声音再小,我相信,他也一定能听见。
不等他出声,我继续说:“从进入神鬼学院开始,我立志想要改变这种不公的环境,因为我相信就算经历重重困难,只要去做,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做到。这次出场格斗祭,说不定就是一个机会……取得头魁的参加者,不论种族,都将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如果我能得第一,那就是向所有人证明,我的目标不是一句空话,这不是很好吗?”
忘笙叹了一口气。
我说:“我要参赛,绝对不会应付,我要拿第一。忘笙,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在痴人说梦?”
夜雾在逐渐地加深,一片深蓝和银白之间,雪地罂粟特有的浓腻花香也渐渐染透空气。
忘笙的声音似是从遥远不可追溯的梦境中传来。
“珈蓝,只有我不会离开你。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然后我就真的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变得很小很小,那时候我还不是死神,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我身处在一片苍茫的蜃景里,漫山遍野都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星星点点的,就像是终年不化的寒雪,燎原的银白火焰。
世界望不到边。
天地似乎都连接在一起,鼻尖是凛冽的草腥味,除了银白和铺衬其上的墨绿,没有其他的色彩。
小小的我站在天地的中央,孤独一人,用双手捂住眼睛,小声地抽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梦境在这时发生了扭曲,等再清晰的时候,依旧是茫茫白花的世界,我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影。
他是逆着光的,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对于我来说,他的身高足以让我仰视着看。
他的影子罩在我的头顶,我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双少年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载满了沧海桑田,以及掩藏在温柔背后的嘲讽悲悯。
他俯下身来,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让我停止了哭泣。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只是笑,笑着牵起我的手。
不知何时,他已经躺在我的怀里。我的手臂又细又短,却像慈母一样有模有样地抱着他,轻柔地抚摸着他额际柔软的刘海。
他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
我坐在旖旎的花海之中,怀抱着沉睡的少年,然后说了一句特别雷人的话。
“……我亲爱的孩子啊,在我怀里安稳地长眠吧。”
然后我就被自己雷醒了。
***
我对忘笙说我做了一个梦。
忘笙说:“你做一个梦不是问题,但是你做梦做到格斗祭迟到就是大问题了。”
我看了一眼,连滚带爬地出了门,直奔格斗场。
忘笙虽然可以了解我的思想,但他无法看到我做的梦。换句话说,只有当我身体机能处于运转状态的时候,他才能和我通感,我一睡觉,他就听不到我的心声了。但反过来,我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算是他扯着世界第一男高音的嗓门叫我起床也是白搭。
赶到格斗场的时候,大部分参赛者都到了。格斗场是旧时代神鬼学院的产物,更像个角斗场,听说在死神诞生之前是被元系神鬼用来练习破坏性法术的,所以建筑材料格外结实,十级地震都不怕。
场内观众已经陆续入座,死神系的坐一边,元系的坐一边,泾渭分明的两大板块,刚好和位于中心斗技台两边的选手休息室相呼应。
我环视了一圈休息室里的死神参加者,个个面如菜色语若蚊吟,其中一个还改良了校服——在外面加了一层厚重的魔法盔甲,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果然人们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我好奇地敲了一下球状参赛者的盔甲,换来对方一记狠瞪。
我对忘笙感叹:“你说他是不是一路滚过来的啊。”没有贬义,我是说他圆得根本就只能滚动了。
另一方面,让我无比忧心的是我没有看到幽灵舍友。
已经被定为格斗祭的参加者,即便是再不愿意都必须上场,否则……这也是大家都怕得要命还是壮着胆子过来的重大原因。格斗祭的规则是附带着禁制的,起初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两方串通之后一方不到场另一方就不战而胜,可到现在这道正义的禁制几乎变成了死神参加者的催命符,如果你不到场,除非你遇到巨大的不可抗力因素,否则你将死得更难看。
为了防止幽灵舍友存在感太低被我忽略的情况,我又在休息室里找了一遍,然后我证实了她确实没来。
我有点儿急了,觍着脸在室内参赛者里问了一圈,都说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她。
我彻底陷入慌乱。
就在我准备跑出去对学校来一个地毯式大搜查的时候,死神休息室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是不是继莉丝贝雅那位神仙姐姐之后,所有的元系学生都染上了爱上仇家串门的习惯,只见鬼苑摇着一张纸大踏步地进了死神休息室,与焦头烂额的我对了个正着。
我大感麻烦事都堆一起了,开始头疼,准备找个借口先避开这位大爷再说,没想到他本就是冲着我来的,鬼苑用他那典型的狂妄姿态冷笑了一声,对我扬起手中那张纸。
“看到没有?珈蓝,对战表!自从昨天知道你要上场挨宰,我就兴奋得一宿没睡好觉!”
他依旧穿着高价的龙皮靴子,只不过换下了校服,一身礼服扣得一丝不苟,袖口的黑色天鹅绒与他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相映成辉,他犹如一枚比莉丝贝雅的魔法还闪耀的巨大闪光弹,让整间休息室里的死神彻底煞白了脸。
那张对战表是比赛之前三个小时的机选抽签结果,我被分在了C组,很不幸地跟鬼苑大爷碰在了一起。刚才由于着急幽灵舍友的事没仔细看,现在一细看,只觉得后背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跟其他的元系对战还好,如果落在鬼苑手里,新仇旧恨,那不是竖着上去横着下来就能简单结束的。
不过我也觉得挺奇怪,昨天两方公布的参赛者名单上面可没有鬼苑的名字,怎么今天他就能大摇大摆来参加格斗了?
像是看透了我的疑问,鬼苑狂笑了一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长凳,跨上去对我挑了一下眉说:“本来我是不屑于参加这种比赛的,没想到,珈蓝,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如果跟你客气,就是我不厚道了。看在你那么急着来送死的分儿上,嘿嘿,咱们就场上见吧。”
我说:“劳您大驾,我真荣幸。”
鬼苑勾勾唇,把对战表卷成一个卷儿,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本来就足够强大,按照这次的排位,只要你能不断获胜,我们就能在决赛相遇,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放鸽子!也就是说,你在全校人面前被我宰掉之前,绝对不能中途输掉让我白等!你只要敢输,我就敢下来以后让你后悔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
末了他一甩袍子趾高气扬地走掉了,盛气凌人地吓坏了一屋子待宰的死神。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就地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说实话,鬼苑的威胁成功了。我怕他,怕得要死。
因为他手上掌握着死神的弱点,那相当于死神的死神。
我不怕参加格斗祭是因为即使受再严重的伤,我都不会死。但鬼苑不一样,我很有可能真的就此死在他手里。
“他对你的执著让人看了都觉得不舒服。”忘笙轻声说。
我揉着太阳穴:“我也没想到他的性格如此锲而不舍,说难听点儿就是睚眦必报。这么小肚鸡肠还算不算男人啊?!”然后又想起舍友,“我趁现在再去找找她,不然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还没说完就听见乒乒乓乓的提示广播,让所有参赛者各就各位,第一轮淘汰赛在三分钟之后开始。
“你现在就算是去找她也来不及了,”忘笙说,“还是顾好你眼前的比赛吧,如果你能拿下第一,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她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拿下第一……
那是昨天晚上说的话,不过今天我才得知会面对鬼苑,心里有些动摇了。
“你不是还有我嘛。”忘笙轻笑,“我可是万能的。”
“是啊,你是万能的。”我无意识地接口,事到如今,前途凶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鬼苑固然可怕,九星鬼属,估计放个大招就能把斗技场炸个口子,可这也是我不用怕他的理由。因为他只能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不可能在全校师生面前,用他的咒语加魔法阵灭了我的魂灯。
而且,我还有忘笙。
淘汰赛是按照字母顺序来的,我前面还有A、B两组,大概一组下来需要二十分钟,我稳了一下心神,提前去准备区做热身运动。
格斗场是旧时代的建筑,位于神鬼学院地势比较高的艾维丘陵之上,准备区又是位于格斗场斜上方更高一点儿的平地上,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眺望大半个神鬼学院,远一点的是元系学生的生活区,近一点的是我们死神系的地盘,食堂、教学区、果子林、纱纱湖……神鬼学院犹如一座巨大的花园,里面花枝招展。
我手搭凉棚,在舒爽的晨风中遥望,说起来我进神鬼学院那么久,还没有一次静下心来感受它的美丽。早在入学之前我就听闻它是个鼎鼎大名的花园国度,可入学之后一直浑浑噩噩地身在其中不识庐山真面目。
下面格斗场上对阵的呐喊声不断传过来,几乎全是元系学生的喝彩声,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场上的血腥画面,把注意力转移到“赏景大业”上来。
然后眯起眼睛,视线定在了其中遥远的一个方向上。
听闻那边是平时学生禁止入内的保护区米格尔丘,整个神鬼学院最大的神堂就在其中。
从我所处的位置能看见神堂尖尖的屋顶,犹如利剑笔直刺破天空,那是很有旧时代特点的建筑,修长的柳叶窗,修长的墙柱,两头缀花饰,尖针为顶,通体雪白。从远方看上去更像是破出地面的刀刃,试与天争锋。
十分狂妄的建筑风格,又确实符合元系那帮人的特点。
可让我吃惊的不是神堂的形状,而是那周围密布在米格尔丘上的银白之花。
那些犹如繁星一般瘦小的花苞跟我昨天在纱纱湖边看到的一样没有盛开,密密麻麻地缀满了花枝。按照常理来说,站在我的距离是看不清楚花开没开的,但昨天的梦境实在印象深刻,若是盛开,绝对不是如今星芒一般的点缀,而是一如梦境之中,铺天盖地苍茫的白。
神鬼学院四季鲜花盛开不败,这种违反学院规律的花确实让人费解。
“待雪草啊……”
我听见忘笙低声轻叹。
“待雪草?”
然而,忘笙却再没有回答。
第一战结束的广播惊醒了神游中的我,我收回视线,专心进行热身。先练了几个基本结界,然后忘笙指导我,进行了由他带领之下的冥想。
“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你的心力,今天用过之后我也不会让你再用。来,把身体放松,脑袋放空,现在我的话就是指挥你身体行动的线。”
我依照他说的方法闭上眼睛,逐渐陷入一种半催眠的状态。
“很好,试着感应我的存在,我的语言即是你一切的主导,我们心神合一,所向披靡……”
忘笙的话像是带了魔力,我感觉在那一刻,他成了我身体里的中枢,控制了我的一切行动,我的身体变得轻盈,周身如沐浴在温暖的热水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忘笙的声音。
“珈蓝……”
他的声音犹如隔了千重雾气,潮湿而悠远,似是千里之外黎明的钟声。
半迷蒙中我轻轻地应了一声,但同时觉得,这样的声音,我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不可追溯的时间段里曾经听到过。
“……珈蓝,你绝对不是无灯种。”
“……你是最棒的。你是胜利的歌谣,希望的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