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天的早晨,乐乐起床后照例洗漱,打扫院子,然后从厨房抓了一把大米去喂琴鸣。谁知妈妈一直在偷偷跟踪他,女人今天比往常早起了许多,就是要观察乐乐的行踪。乐乐刚把一把大米放进琴鸣的食槽里,他的耳朵就被妈妈从后面揪住了。
“你竟敢用大米喂这破鸟!家里有那么多秕子和糠麸你不喂!”
她说着,一脚就把笼前的食槽踢翻了,大米粒全都飞溅出去。然后又朝着笼子踢了一脚:“什么破鸟,还想吃大米!”吓得琴鸣慌忙往笼子内部躲闪。女人朝着乐乐的脑门一巴掌打下来,乐乐想跑,但耳朵被拽着,没办法,整个人就那么被拖着往屋子里走。
藏在一旁树丛里的小白羽,看到这情形,早已气得冒烟了,望着女人远去的身影,说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乐乐被拽回屋去,挨了一大顿打,妈妈把他逃学、偷蚊帐的账,一并给他算了。
中午,女人在厨房里做饭,将米放进锅里煮。趁她出去的功夫,小白羽带着二十只鹡鸰飞进厨房来,驮来一小袋石子。小白羽用嘴巴将火上的锅盖叼走,然后一声令下,小鹡鸰们纷纷将锅里的大米粒叼走,换成一颗颗跟大米粒差不多大小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工夫,锅里的一大半米粒换成了石子。小白羽盖上锅盖,带着鹡鸰们飞出去。
吃饭的时候到了,一家人坐在饭桌上,每人一碗稀饭,男人先用调羹舀了一勺稀饭放进嘴里,感觉牙齿匝匝作响,扑地吐了出来,一看好多石子!
他气急败坏地将调羹在桌上一摔,冲女人吼道:“你是怎么搞的?米淘了没有?”
女人一脸茫然,低下头去舀了一勺稀饭,呀,全是石子!
“这米我记得淘过了呀,沙粒都拣出来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石子?”
女人只好回到厨房,重新煮了一锅稀饭。
等到晚上,女人做饭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把大米仔细地筛检一番。她先去院子里的菜田摘菜了,趁这时候,小白羽又带着鹡鸰们飞进厨房,把盛米瓦盆里的大米都换成了石子。女人回来,解开瓦盆,呀,都是石子!女人先是吓得一颤——这院子的围墙都严严实实的,大门也锁得很紧,孩子们都在别处玩,不会有人进来呀?难道是有鬼——接着左看看,又看看,不禁哇哇大叫起来。
接下来的一顿饭,小白羽让小鹡鸰们捉了许多昆虫来。
等到吃饭的时候,男人依然是第一个去吃碗里的面条,大吃几口之后,几岁的小儿子忽然大叫起来,用手指着男人的碗。男人定睛一看,一条大青虫正浮在自己的碗里!男人脖子一怔将食物呕吐出来。其余的人看看自己的碗,里面都有一条大青虫!
女人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把桌上一盘盖着的菜肴揭开来。一只活蟑螂忽然从盘子里跳了出来,紧接着爬出一只蝼蛄,菜叶上还躺着一只死蚂蚱!揭开其它几个菜肴,都有昆虫蹦出来,有的菜里还躺着颜色各异的蛆虫。顿时,饭桌前的一家人吐的吐,叫的叫,好不热闹。
当天,女人就请来了镇子里的巫婆,要给家里施法。
巫婆在厨房正中央摆开一张桌子,放上一些水果和点心,烧了一炷香,然后点燃一块黄色纸片,用刀剑挑在空中来回转动,念道:“食神,食神,求你快快离去!求你快快离去吧!不要再来加害于这户人家!”然后又点了几柱香,对乐乐的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婶请放心吧,我已经把那位住在你家很久的食神赶跑了!”
小白羽把从厨房里换来的大米存起来,留着每天给琴鸣吃。
夏天的歌声渐渐亮起来了,园子里北墙下的龙牙花绽放了,狭长的枝条一根根舒展开来,上面缀了朵朵鲜红鲜红的花儿,就像是一把把小镰刀,又像是尖尖的牙齿。西北角红叶李的果子,在这个季节也熟透了,一颗颗红润剔透,宛如小铃铛在风中晃悠。
乐乐经常拿了一只凳子来,站到上面去摘果子。红叶李的果子都是自己家吃的,从不打农药,又甜又香。下面的果子摘完了,乐乐就爬上树去摘高处的果子。但树梢上那些又红又大的果子,他总是够不着,他拿来了带着钩子的竹竿去钩也不行。怎么办呢?乐乐站在树下,望着那些果子发呆。
琴鸣见此,微微一笑,她想她可以帮一下乐乐。等到乐乐走出园子的时候,琴鸣就张开尾羽,冲着树梢悄悄地射出十几把小小的白利剑,将一个个果子的叶柄都切断了,让果子们纷纷落到地上来。
乐乐回来,看到满地的果子,喜出望外,兴奋地叫着,太神奇了,当是有神仙在暗中帮他。
女人让乐乐去拔草,小白羽就呼唤鹡鸰们过来,趁乐乐不注意,用喙和爪子将野草一棵棵连根拔起,很快清理完了园子里的野草。
女人让乐乐去筛米,小白羽又让鹡鸰们过来,偷偷将米中的秕子和杂物通通拣走,乐乐过来后,没干几分钟的活,米都筛好了。
每当乐乐完成了这些活,妈妈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开始对乐乐刮目相看。
这天傍晚,天气热得很,太阳仍像个大火炉似的挂在西天。知了在树梢歇斯底里地叫着。
乐乐的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忽听乐乐在屋里大叫道:“不好啦!我爸爸的眼睛瞎啦!我爸爸的眼睛瞎啦!”
女人赶紧走进屋,啪地给了乐乐一巴掌:“你瞎嚷嚷什么!谁说你爸爸的眼睛瞎了?”女人说着就蹲下来,可不是吗,男人坐在地上挣扎着,根本看不到她来了!
“还不快去叫医生来!”女人冲乐乐尖叫道。
乐乐去叫大夫了,大夫还没有来,男人就昏厥过去了,任凭女人怎么叫他都不醒人事。大夫来了,煞费苦心地给男人医治,整整一夜,乐乐的家里不得安宁。后来男人醒来了,但是眼睛仍然看不见。大夫说如果在七天之内男人的眼睛不能复明,就永远不会复明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女人苦苦地追问医生,医生说,恐怕男人是饮了假酒中毒了,酒里被造酒人掺了一种价格低廉的液体,它的颜色和气味和酒精一样,但却是有剧毒的,饮者轻则失明,重则死亡。
“哈哈,活该活该,这就叫罪有应得!”小白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琴鸣说:“可是乐乐会多么伤心啊,这毕竟是他的爸爸……”
小白羽只顾笑着乐着,没听见琴鸣的话。
女人放声痛哭,乐乐的奶奶也泪眼婆娑。
七天过去了,男人的眼睛没有复明。全家人心急如焚,无比悲痛,仿佛一座山倒塌了。
这天早上,乐乐被一阵声音吵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跑进北屋,看见妈妈正在咬牙切齿地呵斥奶奶,奶奶木然地站在一边,不说一句话。妈妈的火气很大,加上爸爸的病还没好,她好像要把奶奶吃了似的。
后来,妈妈好像是说奶奶已经一星期不出去捡破烂了,这么大个家,她光是好吃懒做怎么行。奶奶这些天没有出去干活,是因为担心儿子的病。但妈妈不管,只是一味呵斥奶奶。最后,奶奶走出了家门,蹒跚着,捡破烂去了。
男人是奶奶唯一的儿子,十几年前乐乐的爷爷去世后,奶奶就跟着儿子一家过活了。多年来,这位老人每天清晨出去捡破烂,晚上很晚才回来。她虽是跟孩子们住在一家,但很少跟家人在一张桌上吃过饭,因为她每天捡破烂回来时都很晚了,孩子们早吃过饭了。其实还有一点,是女人讨厌她,嫌她脏,故意不等她吃饭。奶奶就端了饭到自己破旧的小屋里去吃。
其实家里的吵骂声,乐乐已是司空见惯了,自打他记事起,妈妈就这样无常地咒骂奶奶,许多时候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妈妈就是憎嫌奶奶,她恨不得让奶奶从家里消失。乐乐虽小,也看得分明,奶奶在外捡破烂挣来的钱,妈妈总是理直气壮地夺走。等到奶奶生了病,妈妈出钱却十分小气。平时妈妈买了好吃的,也总是背着奶奶。奶奶若是一天不出去干活,妈妈便在家咬牙切齿地数落她。
人们说奶奶有精神病,但乐乐怎么不觉得呢?奶奶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喜欢嘀咕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世界是怎么来的?世界的末了是个什么样子?
我是从哪来的呦,我要到哪里去?
我为什么活着呦?
人们说奶奶是有了精神病,呵斥奶奶说:“喂,你够了没有?你以为你是哲学家呀?耳朵都要长茧子了!”但奶奶安然自若,因为镇子里没有人能回答得了她的问题,即便有人回答,她又总是对那答案不满意。
她说,你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那人的身体是进化了,但人的灵魂怎么不进化呢?人不还是做许多恶事么,还是有欺骗、偷盗、贪心……她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会嘀咕这些话,她出去捡破烂的时候,会嘀咕这些话,等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嘀咕这些话。你要是故意打断她,问她些别的,她也会正常地回答你,好像没有什么不正常。
奶奶是世界上最疼爱乐乐的人。在乐乐挨妈妈打的时候,奶奶总会尽力来阻拦妈妈,乐乐在学校里遇到不开心的事的时候,奶奶会来听他倾诉,安慰他。在他生病的时候,最着急的人也是奶奶。乐乐一来到奶奶的屋里,趁他不注意,奶奶就会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些好吃的递给乐乐,有时是一包糖果,有时是一把花生,有时是一个金桔。
乐乐也多么爱他的奶奶。那是一年前,某天晚上,天下着倾盆大雨,很晚了奶奶还没有回来,但爸妈并不着急似的,兀自忙自己的事。只有乐乐披了雨衣,顶着狂风去找奶奶。他搜遍整个镇子,没有奶奶的身影,就到镇子外面去找,终于在大路上发现了奶奶,奶奶蹲坐在一个水洼里,起不来了……
现在,奶奶去捡破烂了,她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一边惦记着儿子的病。
清晨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在大地上,浮在草叶上的露珠刚才还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现在太阳一照,打个哈欠就消失了。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竞相绽放着,红的蝶儿,白的蝶儿,黄的蝶儿,在花丛中翩跹起舞,整个世界一片明媚。
老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前进。路边的野草在风中沙沙地摇曳着,冲着老人嘻嘻地笑,老人骂道:“你们这些野草笑什么!没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么,一转眼你们也会变老的!”一只只蜻蜓在老人的周身飞着,老人说道:“你们这些蜻蜓,别老是飞个不停,也该停下来,想想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老人惦念她的儿子啊,他怎么就失明了呢?不行,她一定要让儿子好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她也要让儿子好起来。想到这,她就加快了步伐。
这时,她走到了一个牧场前,看到牧场大铁门上有一块松动的铁片,嘿,能卖多少钱呀!她就踱过去,伸手去拽那一片铁,忽然那扇大铁门倒下来,将她压住了……
乐乐还在学堂里读书,老师忽然叫他出来,对他说,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先不用上课了,回去一趟吧。乐乐兴奋地往家里赶。他想,究竟是什么事呢,他连课都不用上了?记得从前老师让他回去,不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就是有了喜事。这次是什么呢?可是听老师的口气,好像并不那么愉快似的。乐乐就飞快地、飞快地往家里赶,还没到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炮声,震耳欲聋,等到了家门口,就看见两个白灯笼挂在大门屋檐下了。
这回,乐乐是扑在奶奶身边,恸哭个不停了。他大声地叫着“奶奶”“奶奶”,好像奶奶还能听到一般。他失去了奶奶,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的妈妈只会打他骂他,爸爸只会永远冷漠地待他,他的奶奶走了,世界上就没有亲他疼他的人了,想到这,乐乐就哭得更加痛切了。
人们纷纷议论着:“哎呀,死得可真可怜,那扇大铁门平时也没事,怎么那时候偏偏就松了……”
“这老太婆好像不怕死似的,死前还不停地嘀咕着,人为什么要活呀死呀的,这世界是从哪来的,她要到哪儿去,这回,她可总算是瞑目了吧!”
乐乐从来没有喝过酒,这回他却喝了酒。他把一盅酒一下子倒进嘴里,哎呀好辣,又好像很过瘾似的,辣得他失去了知觉,他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他喝了酒,到后园来,倒在一棵乌桕树下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梦中哭醒。
知了在树梢沙哑地叫着,琴鸣和小白羽在暗中看着他。
乌桕的果子啪啪落下来,砸得到处都是,龙牙花也不开了,风一吹,红色的花瓣就刷刷地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