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风筝被问得没词了,我只好替她解围道:“姐姐是个哑巴,等她把哑巴治好了,我再让她告诉你原因,好吗?”
“好吧,那我回家去了。” 丫丫说。她把小手举过头顶,象行少先队员礼一样,要求跟我们握手。我说:“丫丫,你的手可不是凡人的手,要好好保护才行。钢琴家从来不跟人握手,就象男高音从不跟人吵架一样。”
“是吗?” 丫丫将信将疑地问道,但她最终还是相信了,乖乖地收回她的手。她跟我们道完别,便回家去了。她的小小背影很快淹没在人流中间。
我和血风筝继续向前游荡,甫走几步,我突然发现血风筝不在身旁,回头看时,她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的神情间,混杂着不安和试探,她笔直而锋利的目光,象第一次看见我,又象最后一次看着我。
我走回头,问她怎么了。血风筝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51、抱
血风筝买了以下这些小玩艺:一个佛像,一块袁大头,一方丝绸围巾,一把纸扇,一块绿玉。买这些东西时,她既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和摊主还价。我们往回走,在平海路和吴山路的交叉路口,我们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守着一个量身高体重的小机器。血风筝执意要去测量一番,她说:“这样,等我回来时,我们再去称一次,看你是重了还是轻了,就知道你是不是天天想我了。”
血风筝站了上去,不一会,那机器就说道:“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五十八公斤,你的身材完全正常,请注意保持。”
轮到我了,那机器是这样评价我的:“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体重五十三公斤,你的身材偏瘦,请注意营养。”老太太偷着笑了笑,我知道她在笑我,可我无所谓。
血风筝居下临高地看着我,脸上堆砌着厚厚的一层怜悯,说:“风扇,你怎么可以这么瘦,你说我们要是象外国人那样,穿着整整齐齐地,到教堂去举行婚礼。牧师给我们祝福完之后,你有力气把我从教堂门口抱到我们度蜜月去的汽车上吗?”
我,就是我,猛地一低身,左手握住血风筝的腰,右手揽住她的腿,一记旱地拔葱,把血风筝抱起来,血风筝猝不及防,不由尖叫一声,双腿在空气中抖动几下,双手本能地抱住我的脖子,我大踏步地向公交车站走去,血风筝紧紧地缠绕着我,嘴里却不闲着,不停地关切地问我:“风扇,累吗?”“风扇,要不要歇会,”“风扇,你扛得住吗?” “风扇,你超载了,小心警察叔叔抓你。”最可恨地是这小丫头还说:“风扇,你要是累了,我们换一换,我来抱你”。我不声不响,生怕一开口讲话,浑身的力气就随说出的话一起永远消失,再也找不回来。血风筝又说:“风扇,你出了好多汗哦。“谁说我出汗了?那不是汗,那是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我脸上凝结而成的露珠,我才不会冒汗呢,咱身体好得很。
到了十六路公交车路,我把血风筝放了下来。我说:“风筝,你太轻了,应该增肥才行。”血风筝扑哧笑道:“我还没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她没说错,我的确在喘粗气,可凡是人都喘气的呀。
“人家蚂蚁能搬起相当于它们体重50倍的重量,你还不如一只蚂蚁呢。”血风筝继续地损我。刚好这时从石砖缝里钻出一只蚂蚁,我一脚跺下去,把它给爽快地灭了。这是富有象征意义的一跺脚。
在等车的时候,有很多邪火在我体内奔涌运行。让我觉得必须和血风筝狠狠地吵上一架才行。我不喜欢吵架,但当我认为胜券在握时,也会不妨一吵,可我今天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我懒得去吵。没想到,血风筝居然也想吵架,她说:“风扇,为什么我们不痛痛快快地吵一场架呢?你骂我无情,我骂你无义,你咒我早死,我咒你早泄,就这么互相咒骂上几个钟头,谁也不准休息。把所有的脏话重话都撂在对方身上,那该多有意思啊,来吧,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她跃跃欲试地摇晃着我的胳膊。
我说:“算了,你值得我骂的地方太多了,我反而不知道从那里下手。”
她吐吐舌头,说:“我明天就走了,你再不骂可就没机会了。”
也说不清楚我那根筋抽搐了一下,顺着血风筝的这句话,我突然重重地吼出一声:“少废话,不是他妈的还有明天嘛。”这一句话把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也把这个夜晚的所有可能的暖昧、缠绵都葬送了。车很快就来了,我们谁也不说话,也不看向对方,上车,回学校,分头睡觉。
52、别,别
一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2000年7月12日,这一天,我假惺惺地把血风筝送上飞机。送到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国度,因为这桩事情给我的印象压倒一切,使我对当天发生的其它事情反而记忆模糊。
我们最后相聚的地点是在机场的候机大厅,时间是中午,等候登机的人们大都昏昏欲睡,而在缴纳机场建设费的窗口前倒是拥挤着很多人,他们不是在买机场建设费,他们是在看一位乘客和里面的工作人员就一张伍拾元的假钞而展开的激烈争执。
一个年老的乞丐站在我和血风筝面前,忧伤地看着我们,他在我们的面前晃动着手里的破碗,里面仅有的几枚硬币互相撞击发出叮叮的响声。我记不清我当时到底给了他钱没有,也许给了,也许没给,又也许是我把以前的事情都搅混了,我把在其它地方见过的某个乞丐,硬搬到机场来了,也不管他是否满意这个岗位调动。但我可以保证,我对发生在我和血风筝之间的一言一行所进行的复述,是完全确实的,完全可信的。
诗人食指写过一首响当当的诗--相信未来,而我,对未来却不太相信,我不相信我和血风筝还会再次见面,我不相信就算我们真的再次见了面,还能重新回到现在的这种亲密关系,我不相信分开之后我们还能长久地思念彼此。永远不要低估时间的引力。没有一样事物不会被它吸进黑洞并磨灭摧残的。永远不要低估空间的斥力。没有一样事物不会被它活生生地撕扯分割,身首异处的。没有结果的空想就如同无根之草,最终连空想者自己也会对它厌倦不已。
我没话找话,叮嘱她注意身体,到了国外,孤家寡人,要万事小心,每次出门时,最好随身备上二三十美金,遇上抢劫的,好赶快奉上,如果一美分也不带,把这些家伙给惹恼了,没准就会对你进行肉体伤害,他们说外国抢劫犯就喜欢挑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往往不用信用卡,而喜欢用现钞。
为了表明我十分需要她,我告诉她,去了那边,要多给我写信,不要给我打电话,因为电话太贵,偶尔打一次倒是可以,如果看见钟意的男子,也别错过,反正你只要瞒着我,我也不会知道,不过切记,安全第一。当然,话说回来,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学一身真本事,以好日后报效祖国嘛,哈哈,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你的。那时候,你一定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地道的中国菜了,没关系,我们自己动手做,先到菜场把菜都买齐了,对了,纽约那地方有菜场吗?我可不知道,我又没去过。反正无论如何,我们得美美地吃上一顿,吃得要多饱就有多饱。吃到最后,你放下筷子,美美地叹上一口气,说:“我再也没什么追求了,我刚发现,原来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哈哈,喂,你怎么不笑?嗳,算了,其实也不好笑,连我也不想笑的,我本来就不会讲笑话。
你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把这个护身符送给你吧,这个护身符我从小就戴着,戴了快二十年了,是一个檀木雕成的菩萨。来,戴上它,这个护身符对我挺管用的。从小到大,我真的无病无灾,顺顺当当的活了下来,就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对了,知道“冻九捂四”吗?九月份天气转凉,可你先不要急于加衣服,要冻上一段时间,这样冬天就不容易感冒了;四月份时,虽然天开始热起来了,但也不要急于减衣服,要再捂上一阵子,这样夏天才不会热出病来。嗯,这是我妈告诉我的。现在我把它们转交给你。
我说的时候,血风筝有时点头,有时不点头,我怀疑她有没有认真在听。
血风筝开口讲的第一句是:“风扇,有一件事,我以前并不后悔,但现在有些后悔,我们应该那个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认为总有一天我们会那个的,但当你告诉我你和多多那个之后,我很生气,就想永远不再理你。现在,我不再怪你了。其实,那段时间我们还是完全可以在一起的。要真那样的话,我们也许已经那个了。”
“那个”在汉语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意思,说你这个太那个了,可能是说你太厉害了/太差劲了/太好了/太坏了/太鲁莽了/太细心了/……等,我不知道那个是哪个。血风筝脸上带着两朵红晕,强调道:“就是那个啊,难道你不想和我那个吗?”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就是那个,便无限惋惜地说道:“我当然想,而且经常想出鼻血来,其实我们早就应该那个的,我给过你多少机会啊,可是你都没有珍惜,要知道,你要是强行和我那个的话,我一定毫不抵抗!任你糟蹋。”
血风筝拧了一下我的耳朵,我耳朵刚洗过,没有泥垢。血风筝拧完后,拿两个大眼睛瞪着我,说:“这样也行,好象不太好吧。”
我一看有戏,马上跳起来,说道:“好,好得很呢。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钟头呢,我们这就找地方去,走啊。我要你要我要你。”
血风筝看着前方怔怔出神,口中叹道:“可惜,来不及了。”
我赶紧解释:“来得及来得及,一个钟头足够了,我没那么厉害的。”
血风筝笑了五秒钟,得承认,她笑得相当坦率。她说:“对不起,风扇,我没有心情。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我颓然坐下,狠狠地说:“你根本就没诚意。”
“我有诚意。”她争辩道,为了安慰我,她又说:“这次算我欠你的,下次我一定还给你,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不怎么样。已经开始检票了。我催促血风筝快去,她说再呆一会,我们就真的坐在那里发呆,两倍的沉默,包围着我们。当大厅的广播一遍一遍地叫着血风筝的名字时,我们知道,该告别了,该告别了。我们象吻死者那样,轻轻地碰了碰嘴唇。血风筝背着她那个半人高的野营包,挺直腰杆,用修长得惊人的双腿向检票口走去。我这个白痴,傻乎乎地看着她的背影,却无能为力。她检完票,向候机室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她走进候机室,不见了。是的,不见了,就这么简单地不见了,象真的一样。
53、完了
机场的大巴把我载回武林门,然后把我扔了下来。我决定步行回学校。血风筝已经离开了,从时间上来判断,此时此刻,她在天上,我在地下。我感到一阵摇摇欲坠的空虚,支撑着我向前走去。你看见我了吗?我成了一枝无法瞄准的手枪,左摆右晃。我闭上眼睛,感到我的鼻子、眼睛、嘴巴正在象失事的船舶,一点点地下沉、下沉。最终使得我的脸一无所有,如海面般平坦,波澜不惊。一只蚊子嗡嗡嗡地飞过来,落在我的胳膊上,让我今年第一次挨叮。蚊子吸完了血,还赖在我胳膊不走,象吃饱了奶的婴儿,照例要来一场酣睡。这只蚊子向我宣布:夏天来了,一个挨蚊子叮的季节开始了;接着下来,是秋天,树叶都将掉下来;再接下来,是冬天,白雪会把一切全部覆盖;再接下来,是春天,鸟鸣花开。一切都将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我还是闭着眼睛,走在人行道上,我已经观察过了,前面五十米之内没有坑,也没有人,我保持着双腿的移动,想知道这样闭着眼睛,我到底敢向前走上多少步。然而每次走到十三步,我都立刻变得极度恐惧起来,不得不停住脚步,象在悬崖前突然止步的野马,鬃毛竖立,再也不敢往前稍迈半步。我只好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依然既没有坑,也没有人,再走五步十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不甘心,便又试了一次,我总共试了五次,但每次都只能走到十三步,多一步都不可能。这无疑验证了我天生的恐惧。
学校好象越走越远,钱多多死了,杨伟死了,血风筝跑了,而我却没有伤到一根汗毛。所以这彻头彻尾是一个极为操蛋的故事,跟我原先的美好愿望完全相反。我总是把一切搞得很糟。我抬头看着天空,天空里到处是云彩,白云飘过,黑云也飘过。再也没其它的事情好做了,只能专注聆听,任世界忽远忽近。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