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行字真让我大吃一惊,手里的分量立刻重了起来。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株长在仿佛是一块铁上面的“小草”。当时祝寿会正要开始,大厅里挤满了几百人,熙来攘往,拥拥挤挤,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仔细观察这一株小草。
夜里回到家里,时间已晚,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一株“仙草”拿出来仔细玩赏。第二天早晨才拿了出来。初看之下,觉得没有什么稀奇之处,这不就是一棵平常的“草”嘛,同我们这里遍地长满了的野草从外表上来看差别并不大。但是,当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再仔细看时,它却不像是一株野草,而像是一棵树,具体而微的树,有干有枝。枝子上长着一些黑色的圆果。我眼睛一花,原来以为是小草的东西,蓦地变成了参天大树,树上搭满鸟巢。树扎根的石块或铁块一下子变成了一座大山,巍峨雄奇。但是,当我用手一摸时,植物似乎又变成了矿物,是柔软的能屈能折的矿物。试想这一棵什么物从南极到中国,飞越千山万水,而一枝叶条也没有断,至今在我的手中也是一丝不断,这不是矿物又是什么呢?
我面对这一棵什么物,脑海里疑团丛生。
是草吗?不是。
是树吗?也不是。
是植物吗?不像。
是矿物吗?也不像。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说不清楚。我只能认为它是从南极万古冰原中带来的一个奇迹。既然唐老鸭称之为植物,我们就算它是植物吧。我也想创造两个新名词:像植物一般的矿物,或者像矿物一般的植物。英国人有一个常用的短语:at one"s wits’end,“到了一个人智慧的尽头”,我现在真走到了我的智慧的尽头了。
在这样智穷力尽的情况下,我面对这一个从南极来的奇迹,不禁浮想联翩。首先是它那六千年的寿命。在天文学上,在考古学上,在人类生活中,六千是一个很小的数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但是,在人类有了文化以后的历史上,在国家出现的历史上,它却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中国满打满算也不过说有五千年的历史。连那一位玄之又玄的老祖宗黄帝,据一般词典的记载,也不过说他约生在公元前26世纪,距今还不满五千年。连世界上国家产生比较早的国家,比如埃及和印度,除了神话传说以外,也达不到六千年。我想,我们可以说,在这一株“植物”开始长的时候,人类还没行国家。说是“宇宙洪荒”,也许是太过了一点儿。但是,人类的国家,同它比较起来,说是瞠乎后矣,大概是可以的。
想到这一切,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难道还能不惊诧得瞠目结舌吗?
再想到人类的寿龄和中国朝代的长短,更使我的心进一步地震动不已。古人诗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过去,人们总是互相祝愿“长命百岁”。对人生来说,百岁是长极长极了的。然而南极这一株“植物”在一百年内只长一毫米。中国历史上最长的朝代是周代,约有八百年之久。在这八百年中,人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动呀。春秋和战国都包括在这个期间。百家争鸣,何等热闹。云谲波诡,何等奇妙。然而,南极这一株“植物”却在万古冰原中,沉默着,忍耐着,只长了约八毫米。周代以后,秦始皇登场,修筑了令全世界惊奇的长城。接着登场的是赫赫有气的汉祖、唐宗等等一批人物,半生征战,铁马企戈,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一直到了清代末叶,帝制取消,军阀混战,最终是建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两千多年的历史,千头万绪的史实,五彩缤纷,错综复杂,头绪无数,气象万千,现在大学里讲起中国通史,至少要讲上一学年,还只能讲一个轮廓。倘若细讲起来,还需要断代史,以及文学、哲学、经济、艺术、宗教、民族等等的历史。至于历史人物,则有的成龙,有的成蛇;有的流芳千古,有的遗臭万年,成了人们茶余酒后谈古论今的对象。在这两千多年的漫长悠久的岁月中,赤县神州的花花世界里演出了多少幕悲剧、喜剧、闹剧;然而,这一株南极的“植物”却沉默着、忍耐着只长了两厘米多一点儿。多么艰难的成长呀!
想到这一切,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难道还能不惊诧得瞠目结舌吗?
我们的汉语中有“目击者”一个词儿,意思是“亲眼看到的人”。我现在想杜撰一个新名词儿“准目击者”,意思是“有可能亲眼看到的人或物”。“物”分动植两种,动物一般是有眼睛的,有眼就能看到。但是,植物并没有眼睛,怎么还能“击”(看到)呢?我在这里只是用了一个诗意的说法,请大家千万不要“胶柱鼓瑟”地或者“刻舟求剑”地去推敲,就说是植物也能看见吧。孔子是中国的圣人,是万世师表,万人景仰。到了今天,除了他那峨冠博带的画像之外,人类或任何动物决不会有孔子的目击者。植物呢,我想,连四川青城山上的那一株老寿星银杏树,或者陕西黄帝陵上那一些十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古柏,也不会是孔子的目击者。然而,我们这一株南极的“植物”却是有这个资格的,孔子诞生的时候它已经有三千多岁了。对它来说,孔子是后辈又后辈了。如果它当时能来到中国,“目击”孔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我不是生物学家,没有能力了解,这一株“植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向唐老鸭问清楚:在南极有多少像这样的“植物”?
如果有多种的话,它们是不是都是六千岁?如果不是的话,它们中最老的有几千岁?这样的“植物”还会不会再长?这样一系列的问题萦绕在我脑海中。我感兴趣的问题是,我眼前的这一株“植物”,身高六厘米,寿高六千岁。如果它或它那些留在南极的伙伴还继续长的话,再过六千年,也不过高一分米二厘米,仍然是一株不起眼儿的可怜兮兮的“植物”,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今后的六千年却大大地不同于过去的六千年了。就拿过去一百年来看吧,科技发展,日新月异,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做到了;过去认为是幻想的东西,现在是现实了。人类在太空可以任意飞行,连嫦娥的家也登门拜访到了。到了今天,更是分新秒异,谁也不敢说,新的科技将会把我们带向何方。一百年尚且如此,谁还敢想象六千年呢?到了那时候人类是否已经异化为非人类,至少是同现在的人类迥然不同的人类,谁又敢说呢?
想到这一切,念天地之悠悠,后不见来者,我面对这一株不起眼儿的“植物”,我只能惊诧得瞠目结舌了。
2001年7月2日
石榴花
我喜爱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红得锃亮,红得耀眼,同宇宙间任何红颜色,都不一样。古人诗:“五月榴花照眼明。”著一“照”字,著一“明”字,而境界全出。谁读了这样的诗句,而不兴会淋漓的呢?
在中国,确有大片土地上栽种石榴的地方,比如陕西的秦始皇陵一带。从陵下一直到小山似的陵顶上,到处长满了一棵棵的石榴树,气势恢弘,绿意满天。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只见树上结满了个头极大的石榴,累累垂垂,盈树盈陵。可惜红花一朵也没有看到,实为莫大憾事。遥想旧历五月时节,花照眼明,满陵开成一片亮红,仿佛连天空都给染红了。那样的风光,现在只能意会神领了。
在我居住最久的两座城市里,在济南和北京,石榴却不是一种常见的植物。济南南关佛山街的老宅子,是一所典型的四合院。西屋是正房,房外南北两侧,各有一棵海棠花,早已高过了屋脊,恐怕已是百年旧树。春天满树繁花,引来了成群的蜜蜂,嗡嗡成一团。北屋门前左侧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本来就长不太高的,从来没有见过参天的石榴树。我们这一棵也不过丈八高,但树龄恐怕也有几十年了。每年夏初开花时,翠叶红花,把小院子照得一片亮红。
院子是个大杂院。我们家住北屋。南屋里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两个女儿,大的乳名叫小凤,小的叫小华。我决不迷信,但是我相信缘分,因为它确实存在,不相信是不行的。缘分的存在,小华和我的关系就能证明。她那时还不到两岁,路走不全,话也说不全。可是独独喜欢我。每次见到我,即使是正在母亲的怀抱里,也必挣扎出母亲的怀抱,张开小手,让我来抱。按流传的办法,她应该叫我“大爷”;但是两字相连,她发不出音来,于是缩减为一个“爷”字。抱在我怀里,她满嘴“爷”、“爷”,乐不可支。
这时正是夏初季气,石榴花开得正欢。有一天,吃过年饭,我躺在石榴树下一张躺椅上睡午觉。大概是睡得十分香甜。“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惜,诸葛亮知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朦胧醒来。睁眼一看,一个不满三块豆腐干高的小玩意儿,正站在我的枕旁,一声不响,大气不出,静静地等我醒来。一见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立即活跃起来,一头扎在我的怀中,要我抱她,嘴里“爷!爷!”喊个不停。不是别人,正是小华。我又惊又喜,连忙把她抱了起来。抬头看到透过层层绿叶正开得亮红的石榴花。
以后,我出了国。在欧洲呆了十一年以后,又回到祖国来,住在北京大学中关园第一公寓的一个单元里。我床头壁上挂着著名画家溥心畲画的一个条幅,上面画的是疏疏朗朗的一枝石榴,有一个果和一枝花,那一枝花颇能流露出石榴花特有的照眼明的神采。旁边题着两句诗:“只为归来晚,开花不及春。”多么神妙的幻想!石榴原来不是中原的植物,大约是在汉代从中亚安国等国传进来的,所以又叫“安石榴”。这情况到了诗人笔下,就被诗意化了。因为来晚了,所以没有赶得上春天开花,而是在夏历五月。等到百花都凋谢以后,石榴才一枝独秀,散发出亮红的光芒。
我那时候很忙,难得有睡懒觉的时间。偶尔在星期天睡上一次。躺在床上,抬眼看到条幅上画的榴花,思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发。并没有古到汉代,只古到了二十几年前在佛山街住的时候。当时北屋前的那一棵石榴树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物,而今却杳如黄鹤早已不存在了。而眼前画中的石榴,虽不是真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世事真如电光石火,倏忽变化万端。我尤其忆念不忘的是当年只会喊“爷”的小华子。隔了二十多年,恐怕她早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整整四十年前,我移家燕园内的朗润园。门前有小片隙地,遂圈以篱笆,辟为小小的花园,栽种了一些花木。十几年前,一位同事送给我一棵小石榴树,只有尺把高。我就把它栽在小花园里,绿叶滴翠,极惹人爱。我希望它第二年初夏能开出花来。但是,我失望了。又盼第三年,依然是失望。十几年下来,树已经长得很高,却仍然是只见绿叶,不见红花。我没有研究过植物学,但是听说,有的树木是有性别的。由树的性别,我忽然联想到了语言的性别。在现代语言中,法文名词有阴、阳二性;德文名词有阴、阳、中三性。古代梵文也有三性。在某些佛典中偶尔也有讲到语言的地方。一些译经的和尚把中性译为“黄的”,“黄的”者,太监也,非男非女之谓也。我惊叹这些和尚之幽默。却忽然想到,难道我们这一棵石榴树竟会是“黄的”吗?
然而,到了今年,奇迹却出现了。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池塘中的新荷,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万绿丛中一点红”。我连忙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发现石榴树的绿叶丛中有一个亮红的小骨朵儿。我又惊又喜,我们的石榴树有喜了,它不是“黄的”了。我在大喜之余,遍告诸友。有人对我说:“你要走红运了!”我对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一向不信。但是,运气,同缘分一样,却是不能不信的。说白了是运气,说文了就是机遇。你能不相信机遇吗?
说老实话,今年确是有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求全之毁,根本没有。不虞之誉却纷至沓来。难道我真交了好运了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收获得太多,而给予得太少,时有愧怍之感。我已经九十晋二,富贵于我真如浮云了。我只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上一些年,再做一点儿对人有益的事情,以减少自己的愧怍之感。我尤其希望,在明年此时,榴花能再照亮我的眼睛。
200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