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花谢了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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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个夜晚,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只是晚饭后在海边的栈道上漫步。海浪的声音很辽远,却感受不到风。落日,透过浓暗的云层,撒下瀑布般的光芒。在如此美的大自然中,两个人,静静地,在海边的栈道上走。

想不到这样的夜晚还能做些什么。和久未联系的同窗叙旧?抑或在学术上切磋探讨?不不,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什么好交往的。是的这个晚上他们都不想应酬。就这样在黄昏的海边慢慢地走。听海浪,抑或脚下吱吱呀呀的木板声。总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她和他都变得拘谨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然,不能像原先那样自说自话,井底之蛙,学术必须是开放的。

于是男人放松了下来,哪怕他依旧什么也不说。

或者她早就策划好了爱的战略。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她就看中了这个闲云野鹤一般的副教授。或者她喜欢他那落拓不羁的风格?或者她倾慕他的我行我素,一无所求?尤其他决意放弃教授的头衔让她格外吃惊,她于是开始注意他的言行举止。他的不修边幅,那些显然不是做给谁看的,而是他为人处世的真性情。在学校里,他只出入于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而不进教研室。她特意去听了他关于英国现代文学的讲座,果然行云流水,酣畅淋漓,那风趣中闪烁出过人的思辨与才华。

她不能相信一个才子就这样被埋没了。是什么样的困惑让他远离了学术中心?良知?抑或不愿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庸常之辈为伍?于是他将自己孤立了起来,从此清静无为,大隐,隐于市。

但是她作为新来的系主任不能听之任之。她就职的原则就是转变因袭的旧风,让封闭的教学走向多元。于是她必须倚重那些真正的学者,那些有着真才实学的教师,而他,便立刻成为了她心目中的中坚。

有人通知他,那个下午,新来的系主任在办公室等他。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抵触,无非新官上任三把火之类的把戏。推开门才知道,系主任原来是个女的,而且年轻漂亮。

坐吧。很简单的问候。他于是坐下。依旧委靡的样子。

我欣赏您的人生态度。

这是下马威吗?他目不斜视。

我也不喜欢那种急功近利,和您一样,对学术腐败深恶痛绝。

好啊。但愿。他觉得这是他最为得体的回应了,否则他可以站起来就走的。

我不能如您一般,闲云野鹤,任其泛滥。

停顿。然后,他们就突然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在这个傍晚走得很远。仿佛从黄昏一直走进了黑夜。晚餐后他们本来只是在酒店的花园里散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海边。他们沿着栈道一直向前,或者那也是他们共同的企图。走得越来越远,人烟渐渐稀少,乃至进入海湾,甚至连路灯也没有了。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那黑,黑到了看不见对方的脸。却满天繁星,洒向海面。静寂中,月升的那一刻,他们屏住呼吸。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这片陌生的黑暗。有海,有咸腥的气味,还有习习的热风。他们于是停住脚步。看不见的声音。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彼此欣赏,并蠢蠢欲动了。他于是有了种动力,是因为系主任的美,还是她决意除旧更新的气魄?总之他因此而改变了,变得积极,进而“兼济天下”。他的论文一炮走红,演讲振聋发聩。随之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的诸多头衔纷至沓来。

咸腥的海。能听到的,只有声音。海浪,伴随着松涛,甚至耳边蚊虫的嗡嗡声。Touch,抑或,no touch。他们开始害怕对方。但他们说出来的,却是他们此刻惧怕的黑暗。举手之劳,是的,只要伸出他们的手臂,就能碰触对方。那声音所暗示的距离,但是,他们好像突然超脱了那个可能的时刻。

男人忽然说,倘若没有您……

就像在房间里,在黑暗中,在床上,他对她说,倘若没有您。我就像流沙,任凭被冲刷。是您,改变了我,几乎整个人生。沉顿,又说,在家庭里,日渐疏离的生活。我们迷失了,我妻子,她总是一味地迁就我,她以为那就是爱。她甚至甘愿放弃她曾经明朗的生活,以至于忘记了她自己是谁。而当初爱她,是因为在酒吧里听到她朗读《纱帘的背后》。是的,那是她的诗。她自己的吟诵。纱帘背后的/那个女人/将她的身体/裸露/裸露着一颗心/仅仅是为了/流淌出/生命的血……

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仿佛被感动了。

男人又说,多美的诗句。夹带着无奈和残忍。或者是为了安抚自己那颗剧烈搏动的心。可惜她不再写,让浪漫寂灭。她说仅仅是因为她的生活中,从此有了我。

夜晚的温顺。只剩轻轻的喘息声。

于是日子越过越淡,她拽着我,向下,再向下……

他们驻足。留下来。在黑夜里。却不知那渴望,该发生在生命的哪一刻?

然后,向回走,向着酒店的霓虹。没有touch,甚至连话都不再说。只沿着栈道沿着回去的路。仿佛只是一个人,在走。

回到酒店。在长长走廊的尽头。他们的房间紧邻。紧邻就意味着两个房间之间,只隔了一堵墙。仿佛特意安排的。于是某种欣喜油然而生。

分手时各自拿出房卡,绿灯亮起来。然后推开各自的门,看着对方,说,晚安。迟疑中,男人又说,明天有大会发言。于是找出新的理由,再说一遍,晚安。

回到各自的房间,却各自辗转反侧。她和他隔着墙壁,彻夜能听到隔壁的喘息声。

第一个夜晚。他们被煎熬,却熬了过来,在楼下餐厅,喝早晨的咖啡。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男人已讲演完毕。很热烈的掌声,他希望她听到。但遍寻会场前后,却找不到她的身影。于是某种落寞渐渐溢开,不经意间女人走来。

你不在会场?

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想你注意我。看到了你神采飞扬,也听到了给你的掌声。

我昨晚没有睡好觉。

是因为今天的讲演?

我那么功利吗?

一样的,我也是,也许是换了床。

当晚被当地学者请去晚餐。他们被淹没在众人间。总是隔得很远,只偶尔粲然一笑。熬着,直到酒会结束,又被请去午夜的酒吧。给他们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尽兴的交流。歌或者舞。但只要知道他就在众人中。

终于回到酒店。步履些微凌乱。那片充满欲望的心情被酒精旋绕着。像第一个夜晚,他们各自掏出房卡。绿灯亮起来,然后互道晚安。程式一般地,晚安复晚安。第二个夜晚也是最后的夜晚。他们却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心意。然后是淡然一笑。有点难舍难分的尴尬。又一次说了晚安。

各自退回自己的房间。男人开始默诵妻子的诗。纱帘背后的那个女人/将她的身体/裸露/裸露着一颗心/仅仅是为了/流淌出生命的血……依旧地难以入睡,或者做一次英雄?英雄亦会成为恶人,那么,他们的关系中还能剩下什么?

突然午夜铃响。他下意识看枕边的手表。思绪匆匆闪过。他记得没有留给妻子酒店的电话。好像蓄谋已久。就等着这个时刻了。他于是抓起电话,听到了他自己的欲望。果然那是来自隔壁的声音。燃烧的火只隔着一堵墙。她说她冷,她不舒服。

她穿着酒店的浴衣。猫一般轻的脚步。猫只在叫春的时候才叫,那撕心裂肺一般地,只为了寻找。

他把她让进来。彬彬有礼地。她站在他对面。客房里总是暗淡的灯光。她说她睡不着。就想和人说话。在美国时也经常这样,有时候打国际长途和妈妈聊天儿……

他说你不需要解释。

她就不再讲话。

最后的晚上,和,最后的冷。那个时刻就这样到来了。但他却还是站得远远的,说,我,我只想把你抱在怀中,可以吗?

但是他忘了自己是不是说了这句话。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对她最大的冒犯。是的他们是同事,是上下级关系,他怎么能够把自己的上司抱在怀中呢?

他知道其实妻子已经开始怀疑。在他和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妻子仅仅凭借她的嗅觉,问他,为什么?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别人?她说这是原则问题,只有弄清才能判断。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呢?他问。

那么你就是自私的。

但如果是为了别人呢?

那就是爱了。妻子沉默。

他不得不剥去女人的浴衣,他不得不把冰冷的女人抱在怀中,他不得不亲吻她的嘴唇她的脖颈,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乳房间。是的他这样做了,大胆而蛮横地。而她没有拒绝,一任他在她的身上挥洒兽性。他爱她么?他不知道。但这一刻,在这里,他不能不把这个渴望已久的身体压在身下。他吻遍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吸吮她那么柔软的乳头。他任凭她在他身下山峦般起伏,他倾听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山谷回音。

突然的铃声。为什么又是铃声?他和她都被吓了一跳。是的他忘记关掉手机了。

那不曾消退的激情和烈火。那一刻他还没有从人变成兽。那么温热的肌肤的温度。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起了铃声不断的手机。是的只能是他的妻子。她撕裂的嗓音,仿佛家中出了什么事。他的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她在哭,她的无助的悲鸣。

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半夜吵醒了你。

说呀,家里怎么啦?

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才知道我并没有失去你。

就为了一个梦?他本想发作,但此刻他想要的女人就在身下。他于是信誓旦旦,怎么会失去呢?然后“咔嗒”一声,对面挂断了电话。

女人爬起来看窗外的曙光。在退去的激情中,他说,她简直就是女巫。

像破碎的风帆,他们不再远航。不是不想,而是再也看不到海上的帆影。

但女人的香却留在了男人的肌肤上。那是他所不知的别的女人的味道。

就为了一个梦?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冥冥中的。女人说,女人都有这样的直觉。

然后她逃离男人的体温,穿上酒店的浴衣后才说,也许这个夜晚不属于我们。

男人原本想留住女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

女人一如既往着想要离开的愿望。她说她不想被他的妻子干扰。

我知道我之于你一钱不值,男人竟然慷慨激昂,但我的感情和欲望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愿意……

这个夜,注定不是我们的,不,你不要……

但男人最终还是完成了他自己。他不管女人怎样歇斯底里地挣扎。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就速成了一切。显然他和她都不曾真正感受到美好的高潮。

女人起身时满眼是泪。她觉得她是被强奸了。她恨透了眼前这个粗暴的男人。她说她从此再也不想见到他。

男人关上被女人拉开的门。他把她逼到昏暗的墙角。他说最后我要告诉你,如果愿意,你从此就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了。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无所谓,无论让我过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