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同窗竟然是作家的妻子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街角那个不起眼的地方,依旧是“戈蒂斜阳”这家小小的咖啡馆。就因为“戈蒂斜阳”这几个字,她几乎每天都会造访这里。清晨或者夜晚。一杯咖啡或一杯酒。她喜欢坐在这里,坐在咖啡前。其实家中既有最好的咖啡豆,亦有堪称奢侈的各种咖啡器械。但她还是喜欢喝这里的咖啡,吃这里的甜点。就这样宁静悠然地读当天的早报,抑或透过玻璃屋顶看这座城市清晨的云蒸霞蔚。
往往他送她回家的时候,他们也会在这里小坐。后来,这几乎成为了他们之间分别或相聚的某种仪式。他们喜欢这里的简朴自然,尤其年轻小老板的恬淡闲适,从不将营利作为唯一的追求。也许是为了某种回报,她开始将她的杂志《霓裳》逐期免费送达,供喜欢这里的人们阅读。她觉得她和这家咖啡店有着某种惺惺相惜的关系,或者,就因为他们的爱情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们却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咖啡店的老板很是凄惶。但他又天性疏于交往,只能把惦记放在心里。于是当他们终于出现,小老板不动声色的欣慰就成了免费赠送的蓝山咖啡。他当然并不是为了留住他们,他或许已经将他们视为知己了。
这一次他们落寞地坐在昏暗的角落。开始时竟然相对无言。他们甚至不愿意直面对方,不知道他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多久没有在一起了?于是有种久远的生疏。似乎谁都不想说什么,对那个必须面对的现实讳莫如深。那是谁也不想碰触的,心底的痛。于是不再有如歌的行板。
终于女人中止沉默,不,我不敢相信,这不可能,怎么会是她?
男人无语。
我们,是的我们在一起到底有多久了?可为什么,那么漫长的日子里,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你的妻子?
男人低着头。
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惩罚吗?
男人终于抬起眼睛。那不是你我所能选择的。
这说明,说明了什么,你知道吗?
男人一脸的无奈。
说明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你甚至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旧时同窗,也就是我。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男人反诘。
你,你们是夫妻。
夫妻就一定……
女人伸出手臂呼叫服务生。她的舞者一般的姿态,连同修长的手指,都是男人最喜欢的。侍者低下头凑近女人,您需要什么?
我都糊涂了。女人嗔怒。坐了这么久却只一杯水。你要什么,酒还是茶?男人想了想,一瓶黑啤酒。那么我呢?女人问着自己,咖啡?那就别想睡觉了……
明天是星期六,侍者提醒。
咖啡就咖啡吧。侍者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女人才突然转向男人,我是说我们,我和你,怎么可能在她出现之后还混在一起呢?不不,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了。
但如果我妻子是别的女人呢?
同样的负罪感。自始至终的。只是不像现在这么沉重。
你并没有改变她的生活。你是她以外的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些我都想过了。和你做爱并不意味着就伤害了她。她早就厌倦了这些事情,我对你说过,已经很久了,我们甚至不住在一个房间了。
不不,我知道家庭就像一块领地,是绝不能和他人分享的。那里有你们这个家庭独有的气味,那是无论谁都不能……
你都看到了,我正在努力挣脱家庭的桎梏。尽管我依旧牵念他们,但我更想自由地呼吸,更想和你在一起……
那天当你和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么?
她是否你的同学,都一样的。我是说,在你所承受的那种所谓的罪恶感中,其实并不曾增加什么。不错,她是我的妻子,仅此而已,和咱们无关……
和咱们无关?!我怎么可能让同学的丈夫做我的情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连兔子都不如?
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我也不想一遍一遍地为自己开脱。这是现实。你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你说过你不想破坏我的家庭,只要,我们能彼此相爱。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也是事实。我不想爬上我同学的床,真的,我们分开吧。
不,你不能这样,不能只管你自己。你不能无视我们的爱……
侍者端来咖啡的时候,女人已离开。没有人再喝咖啡了,男人结了账。
他追出去。夜晚有点萧瑟。那瞬间的凄迷,仿佛徘徊在伤感的街头。他想了又想,却还是追过去。他不想在拥有了铭心刻骨之后,却失去了她。
忽然飘起了秋的冷雨。午夜有点凄凉。谁都没有想到的那星空下的雨,或者那不是雨,只是某种雾霭,就变成了被凝结的夜晚的霜。
他追上她,让她停下了脚步。我们,就不能忘掉她吗?
忘掉她是我的同学?还是忘掉她是你的妻子?
珍惜我们自己所建立的,哪怕只是友谊。
女人扭转身看着男人。她曾经那么爱他。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肌肤。那么潮湿而冰冷的寒战。没有人在意路灯下的男女,身边的那条大河,烟雨蒙蒙的河面。女人扭转身看着那男人。不知道多少次,他们从这里去河岸女人的家。然而这一次女人只是看着男人,让潮湿而冰冷的手从男人的脸颊滑过。但是,她轻声说,就像轻轻飘洒的雨雾,这一次,不行。
女人径自转身,朝着家的方向。
女人再没有回头。
被遗弃的爱恨情仇。
后来男人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怎样周而复始地呼叫,手机永远处在关机状态。于是女人开始焦虑。
事实上,他们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给他打电话。她想告诉他漫漫长夜,不能没有你,不,除非你死了。但无论电话还是短信都有去无回。她于是恨那个男人。她的男人。有时候她会不停地拨打男人的电话号码,有时候甚至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仿佛永远听不懂话筒里传来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妈的关机,他凭什么关机?难道他不知道她是怎样疯狂地想念他吗?她想他能来到她的面前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她想要他的亲吻他的爱抚,哪怕他蹂躏她。蹂躏也是一种幸福,甚至,他打她,那受虐一般的,被殴打的渴求和欲望。她想要被他亲吻得嘴唇肿胀周身青紫,她想要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七零八落。是的,她快乐吗?她宁可在高潮中死去。她曾经以为这是人生中最高贵的境界,而生命,有时候仅仅就是为了这境界而存在的。然而,他在哪儿?无论在办公室在家中抑或在汽车里,她都在不停地呼叫那个永远没有回音的电话。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拨打着他的电话,仿佛想要折磨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在荒郊野岭的什么地方,不可能再爱她也不会再牵挂她了。想到这些她不禁悲从中来,为什么,他们的爱要伴随着这么多的痛苦和忧伤。
在如此等待中,半个月过去。她终于熬不住了,便开始兴师动众。以工作为名,她将专栏作家的失踪或不辞而别的消息公之于众。在编辑部这一公开的秘密中,她不再掩饰内心的焦虑。她甚至连淡妆也不化了,只一脸凄惶地走进会议室。她坐下,又站起来,环视长桌旁所有那些熟悉的员工。她长久地一言不发,弄得会场的气氛紧张而压抑。
是的,她说,不能这样,把工作当儿戏。她甚至义正词严,义愤填膺,连平时低沉的嗓门也提高了。你们都知道,这是我一向最痛恨的,动不动就撂挑子。不错,你可以走人,没人拦着你,这世界,离开谁都会继续转动(最难熬的时刻,她甚至想给他家打电话。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弃了。是的,她可以没有他,但不能没有尊严)。有人能跟他联系上吗,截稿的日期只剩下三天了。他如果不想挣《霓裳》的稿费,那么我们只好另请高明。写漂亮文章的人不止他一个。并且,我们也确实应该换换口味了,不能总是吊在一棵树上……
女主编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听上去却仿佛是在泄私愤。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主编和作家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问题,否则女主编怎么可能假工作之名,浇心中块垒呢。
专栏的部分总不能开天窗吧?我们是正儿八经的期刊,有那么多读者。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给我找到。如果手机关机,就给他家里打电话。
主编说过之后稍事沉吟,而后快步离开会议室。
不久后女编务推开主编办公室的门,说,谁都没有作家家里的电话。
叫他们去找。主编勃然大怒。怎么就找不到呢?
或者,他……
都两个星期了,没有任何消息。
他怎么敢这样?女编务真诚而挑拨性地愤慨。
是我要离开他的,但是,他却走了。
那是他活该。女编务脸上的快慰转瞬即逝。
可见不到他,才觉出,我竟然那么想念他。
现在的这些男人。你用不着为这种人难过。
如果,他真的离开……
半个小时后,女主编再度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蓼蓝桌上,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蓼蓝拿过那张纸条,拨通了那个号码。她扭转头,看着主编的背影,看着她怎样转身,又怎样背对着他们,关上了自己身后的门。
您好,是的,我是《霓裳》杂志社的编辑,我们一直在等他的稿子,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