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因为学术腐败,如果真的想归隐山林,那么我尊重你高洁的志向,为此我宁愿只做副教授的妻子。我也可以和你一道沉沦,可以不再写诗也不再读策兰和徐志摩。为什么疯狂的爱者都死于非命?志摩执迷不悟,殒命于空难。暴风雨。在暴风雨中飞行仅仅是为了那个挚爱的女人。同样的罹难者还有戴笠,他也不顾一切地在暴风雨中前行,就为那个漂亮的女明星等在上海。而策兰为什么要蹉跎年轻时的爱,却要在爱而不能的日子里偷情?鸢尾花?是的,为什么是鸢尾?那盘旋于高空的鹰,雄鹰。那么,鸢尾就是鹰的尾了?那鹰尾一般的残忍的花。
他打来电话说他在波士顿。他本来用不着告诉她。但他还是打来了电话,话语之清晰就仿佛在同一个城市。声音中那种莫名的亢奋,那是能听得出来的某种欢愉,就仿佛刚刚被注射了吗啡。他说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中怎样如鱼得水,而已久的沉沦简直令他不齿。他怎么会突然有了如此高蹈的反省,那几乎做爱一般激荡的语调。那一定是他自己所不知的,否则他怎么会如此一路高歌猛进?而她却远隔大洋听了出来,她觉得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那高亢经久不息地持续着,仿佛由荷尔蒙转化而来的某种人生的态度。而这转化的动因他或许毫不自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积极了起来?
不久之后的某个时刻,他抑制不住地告诉妻子,新来的外语系主任是海外招聘的,据说在国际上已经很有知名度。妻子没有追问新上司的种种,她觉得这和她毫无关系。但她却意识到这个人的出现,很可能就是丈夫转变的直接动因。
一个涉足于欧美学术领域的学者,必然会把国际上健康的学术氛围带回来。便是在这种清明的学术风气下,他决意痛改前非,展露才华了。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庸常之辈,只是世风日下,唯其洁身自好罢了。而既然新的主任带来了新的风尚,又对他寄予拳拳厚望,他又怎么能不投桃报李呢?
如此,妻子竟也被丈夫蓬勃的心气所鼓舞。她觉得能回到一种昂扬的生活状态中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这种清朗明澈的日子是令人舒畅的。她其实并不喜欢总是被笼罩在晦暗压抑的气氛中,仿佛已经被埋了半截,那种迟早有一天会窒息而死的阴影。于是她觉得连家庭的生活都有了希望,而且她喜欢看到丈夫又开始伏案疾书了。无论清晨还是夜晚他都埋首书桌,有时候书房里的灯光就干脆彻夜明亮。
只是伴随着生存理念的变化,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开始频繁光顾外面的世界,除了授课,带研究生,还要参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学术研讨会。并且开始痴迷于这种学术的方式,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不同的话题以及不同的学界人士。为此他甚至连自己一向孜孜以求的教学都敷衍了起来,以至于他的学生们开始对他感到失望。
很快这种周旋式的学术交流不再囿于国内,在系主任的多方运筹下,他们开始走出了国门。而系里派出第一个出席国际会议的学者就是他,谁都知道,那是新来的系主任毫不犹豫的选择。于是某种成就感让他越发地高昂起来,他甚至决心找回被他浪费掉的那些光阴。而且他信心满满,信誓旦旦,不仅要研究出世界瞩目的学术成果,还要成为他曾经极为不屑的博士生导师,也就是要拿到被他淡忘已久的那个正教授职称。
这或者就是在这个深夜,她为什么接到了从波士顿打来的那个亢奋的电话。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他欺骗良久。那亢奋的语音,其实并不是为了慰藉远方的妻子。
如何用英文而不是用中文来描述那位新来的系主任?英文中she(她)和he(他)在发音上是不同的,她可以很容易就辨清性别。但她从丈夫那里听到的“他”或“她”却分不出性别,为此,她要在迷雾中穿行很久。或者,丈夫故意用这种方式迷惑她,或者他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男的还是女的有那么重要吗?只要对方倡导的学术是清明的,只要对方有着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在没有将she和he辨别出来之前,她对她丈夫确实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她喜欢他每天潜心研究,积极进取,哪怕生疏了他们之间的床笫之欢。那时候,她只一味地沉湎于对浪子回头的欣赏中,对“回头”的动机也不曾有过哪怕一丝的疑虑。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那个深夜?是的,飞机晚点,坏天气,他打来电话。于是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想到了志摩、戴笠,暴风雨,以及夜航的迷茫。想到这些她自然不寒而栗,于是她坐起来,就那样坐着,直到,她终于听到钥匙在锁孔里发出的那么委婉的转动声。
她光着脚光着身体跑到门廊去迎接他。她让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投入到男人的怀抱中。她单纯极了,全身心的,什么也不曾想,只要能融化在男人的渴望中。也是第一次,她在男人的身上闻到了女人的气味,那种香水的味道。
那一刻,她真的融化了,融化在她难以想象的绝望中。是的她仔细辨别着,这味道究竟从何而来。那是种需很近很近才能闻到的穿透性的,女人的味道。她忘记了谁曾说过,这个世界总是有觊觎者。她们就躲在那些有着缝隙的门后。是的她们就躲在那里,窥探着,然后伺机侵入。而这些人,就是这个家庭最危险的敌人。
那女人,是的,那淡淡的香,让她第一次觉到了她正在经历危机。哪怕只是某种残留,也已经渗透进男人的肌肤。她无需弄清she还是he了,她已然得知了那一切。她知道在投入男人怀中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被打进冷宫了。
她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却也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怀了很深的悲哀,为夜归的男人准备夜宵。
然后他抱着自己的女人睡下。她却久久不能平静。月夜下,她看着男人苍白的脸。喘息中所透露出的疲惫不堪。他当然不会在意肌肤中那浓艳的残留物,但她知道,她坚信那个女人也知道。
第二天,她打电话到机场,回答说,昨晚并没有航班晚点。
于是带着苍黄的脸和黑眼圈坐在办公桌前。她说她开始失眠了。她说失眠的时候就想自杀。后来她经常把自杀挂在嘴边。她忘记了昨晚刚刚想好的卷首语,她只是想,这个男人,这个自己的男人,他到底是出于自身的需求,还是遭遇他人的强迫?他到底是心向往之,还是身不由己的被逼无奈?他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碰触他,又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地满足她?他如此洁身自好,又怎么可能任人宰割?或许他太想要那个博士生导师的头衔了,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感慨过。他于是急功近利,哪怕出卖他的精液。他就是要它们滔滔滚滚地流进那个女人的通道,只要,只要能换回他的荣誉。
从此就有很多寂寞的长夜。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古诗十九首》的年代。她凭栏远眺,那望不尽的江水。很多雨夜,雨打芭蕉,那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后来,她让这些长夜变得很凄婉也很享受。她就这样为自己制造了一个被遗弃的悲惨世界。她让自己痛苦悲伤甚而生不如死,并且她不遗余力地为自己描述着,她的男人,怎样推开酒店房间的门,怎样拥着那个给予他利益的女人走进来……
或者那女人并不曾给他利益,她只是把他从躺倒的姿势上拽了起来。她一定从第一眼就确认了他的可堪造就,就如同她,第一眼就认定了这是她的男人。于是从第一眼就决定了要委身于他,在酒吧昏暗的拐角处,那一发而不可收的激情。是的从第一眼她就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哪怕他潦倒颓丧,苟且失意,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他们几乎立刻就结婚了,甚至来不及告知挚爱亲朋。他们之所以要这个婚姻,无非是为了从此能自由自在地做爱。她觉得单单是为了做爱,这婚姻就值了。哪怕只有在做爱的时候,他凝固的血才会变热。
然后他结束了那个越洋的电话。但那种亢奋的感觉仍旧余音袅袅。她猜想,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他们一定住在一起,无需像国内那般租住两个房间装样子。他们要苦苦等到夜深人静,直到走廊上不再有往来的熟人。然后他们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只需交换交配的气味。大自然造物大抵如此,只需凭靠本能,爬上去……
她只是不知道第一眼的那一刻,那女人是不是也有着鹰隼一样的目光。她或者天生就具有猎人的眼光,从此死死盯住狩猎的目标,直到他成为她的战利品。
那些衣物被扯得精光,于是男人被调动起来。就如同被调动起来的学术热情,遍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是的,到处是快感,到处是激情,到处野兽一般地,动。
这些富裕而优雅的、事业有成却独居的女人们。这些,不属于也不想属于任何男人和家庭的、自由的女人们。成功和优越感让她们难以找到与之匹配的男人。但她们要男人,那些精英,哪怕他们是别人的。她们才不在乎她们想要的男人是不是别人的。她们对此毫无顾忌,只要能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裸露自己,只要,能用肉体换来精神的愉悦。不,那并不肮脏,只是某种需要。那一刻哪怕妓女一般地诱惑,哪怕低三下四,哪怕低到尘埃里。只要能满足那难耐的寂寞,只要……
是的,只是要,只是要,那个酒店的女人。
在酒店里,是那个女人在主宰一切。是她将欲望和饥渴发泄在这个自己选定的男人身上。是她在无休无止地玩着这个爱和欲的游戏。是的没有道德底线,更无须知道这个男人是否有家。是的她只要这一刻,只要,酒店时光。这一刻这个男人只属于她,抑或,她要的只是这一刻的男人。她将他带到这个远离家庭的豪华酒店,就为了在这里随心所欲。她只要高潮,只要他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不管他是否迟疑,是否还有对家人的牵念。她只要慰藉,只要灵肉相依。为此她宁可被蹂躏践踏,宁可他把她当做最下贱的妓女。
但是,为什么,如此亢奋?那温暖而诙谐的语调就仿佛,她是他正在勾引的情人。然而,为什么,被推开的,不是自己的家门,而是酒店陌生的房间?为什么,他非要走进那幽暗的处所,非要将那个如丝如缕的身影拥入怀中?
她不害怕男人因此远离。她要的只是瞬间的欢愉。为此她宁可将自己沉沦于妓女与嫖客之间简单而迷幻的交换关系中。因为,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感情就意味着失去独立和自由,乃至于尊严,而那,又恰恰是她心所不愿的。
男人为什么要走进女人的房间?有动作就必定有目的么?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爱那女人?想要她?还是,回报她?
是的,她不是正在为他申请正教授吗?她不是正在将他的文章拿到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吗?她不是许诺提拔他成为她的助手吗?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被她俘获呢?
是的,她已经为他争取了那些他曾经不想要的东西。当他真正拥有了这一切,才赫然发现,原来他是喜欢这些的。于是,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当然要知恩图报。用他所能够给予的,身体和精液。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谓举手之劳,何况她并不要求将他占为己有。
于是他放松下来,任凭云雨之欢。而他刚好又是追求完美的人,于是让交欢的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让做爱的每一个瞬间都深入骨髓。如此,悄然地,女人开始离不开男人。她甚至只要看到他就想要他,就想立刻和他上床。他们便这样缔结了一种纯粹的关于性的神圣同盟,甚至摒弃了她和他原先的那种利益的交换。于是他们越来越迷恋出差迷恋研讨会,是因为他们越来越迷恋做爱,迷恋灵肉相依。他们所到之处便必定风生水起,山呼海啸。有时候又如涓涓溪流,环绕着那长歌过后殷切的短吟……
在大洋的这头,她想象着,美利坚那片自由的天地。只是想想而已了,她知道她将永远不能真正看到。她于是沮丧,以为丢了魂灵。她并不知道那女人不想永远占有她的男人,所以她像那些焦虑不安的妻子一样,终日过着可怕的岌岌可危的生活。她觉得那个酒店女人就像毒瘤,已经附着在了他们这个病态的家庭中。那是种看不见的病灶,却足以致命。她已然感觉到了那暗潮涌动,而对于任何一个充满危机的家庭来说,都将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