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关系世纪爱情四帖
12368600000017

第17章 月光的玄想(4)

我走入邻人的果园,那苹果已像左思《三都赋》所形容,到了“甘至自零”的时候,果实很自然掉满一地,那果实也像“生命”在凛冽的春寒中开花,缓缓成长,终于来到甘甜熟透的阶段。

陆地的旅行

试想,在还没人提到神话开天辟地的早期,在人文记载还没存在的年代,大块大块陆地露出水面,或仍沉埋海底,一层一层的结晶岩石厚厚裹着地球称为“地幔”。

地幔的确在千百万年中缓慢蠕动将浮渣般的大陆拢成一个整体,就在这时候,巨大的爬行动物就生存在这块巨陆上。

时移境迁,地幔推动的一块块陆地,也像长远的陆地旅程。譬如印度这块陆地之旅向北移了四千万里,以每年二英寸的平均速度来到亚洲大陆,在靠上亚洲大陆经历了慢速度的冲撞,加上非洲反时针方向的运转,有趣地垒成阿尔卑斯山、阿特拉斯、高加索山和喜马拉雅山脉。

是一个繁星的夜晚,我还是个孩子,搬张小凳子坐在旧居台北双城街的后花园里,和母亲一起看星星……

“人生东迁西移,多么像远古时代陆地的旅行……”母亲有些伤感。

“有一天你们长大了,会离开母亲,也许会去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在北地当季节转换,吹起暖风,南迁的鸟儿就会回来筑巢,那时白发的母亲盼望你们会踏上归程……”天上的星光符采炫曜,辉丽灼烁,母亲滂沱的热泪,也像飞煽的星光在我眼前飘摇……

《淮南子》里形容的雁儿,每到一定的季节南飞北往,口中衔了一根芦苇,左思的《三都赋》有“候雁衔芦”的句子。

但孩子的梦海阔天空,生命也是一场陆地之旅,我不像“候雁衔芦”,纵然南飞北往还有归期,在那没有归期、长远的异国之旅,思念慈母,我心中是何等忧伤!

母亲经常跨过大洋大洲去探望各地的儿女,相聚与别离像一出戏演了又演,当舞台落幕时,也是人间肝肠寸断的别离……

母亲遽然去世,让我更深一层地体会人生如羁旅。

试想在远古开天辟地的神话还没流传的时代,我们都像浮浮沉沉的陆地,正开始长远的行程,儿时那个繁星之夜,母亲滂沱的热泪如飞煽的星光……

一条梦中的星河

科学家推断分散在宇宙大千数不清的行星上也许有地球上类似的生命存在。

生命也许还有孕育阶段或已远超过我们……

臆想星河璀璨的夜间,另一个星球上的老祖母和她的小孙女正乘着游舟穿过巴黎塞纳河这样如诗如梦的一条河……

我孤独地住在阿尔卑斯山上,冬天还没结束,春天还没降临,所有树的叶芽儿呈现出黑色黄金的色调……

当天色突然变暗,同时出现阴暗中的微光,预言将有场飘雪……盘旋在半空的飞鸟正踏上征途,它们吟唱悲壮的战歌,那也许是法兰西史诗中的英雄罗兰吹起号角,不是求援的号角,而是纪念被埋在地下战士的遗骨……

一场雪后被僵冻,被冰雪埋葬的花魂一定会哭出雪白的、棕黄的、紫色的、蓝色的泪……

荒草堆,旷漠的田野,都不再是狼窜伏之地,那是最后一只狼,已告别山区……

苏东坡面对大自然的景观,经常有君子怀忧的襟怀,譬如他由杭州被迁贬密州,在亭台上瞭望庐山,让他想起庐敖遁隐的生涯,西边穆陵关,他追怀姜太公齐桓公的功业,朝北下望潍水,慨然长叹淮阴侯韩信的节烈而不得善终。但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东坡仍然不忘撷园蔬,取池鱼,酿高粱酒喝,煮顿糙米饭吃,享受人间的乐趣。

我在山居小屋里点上羊角灯,为自己准备一份晚餐,我做了南瓜饭,一碗排骨汤,一片糕,一杯矿泉水……晚祷后,我独自享用自己的晚餐,山居的邻人都去参加山民的节庆,没有人会来敲我的房门,但风雪,夜鸟,冥想中罗兰的号角声正为我演奏“雪夜交响曲”……

孤独的异乡旅人也盼望今夜会有个好梦,在一条像塞纳河的游舟上,我久已去世的祖母会向她的孙女———我,娓娓谈起许多轶闻趣事……

(2005年9月)

一只披水晶翅翼的鸟

生命美如水晶

时间就如金库中的一铢,擎起那杯象征生命的圣酒,拨开没有发酵的面包,如同在圣餐桌上。

生命美如水晶,但它是易碎的,我看到窗外一只披水晶翅翼的鸟,它在镜中照出“我”的脸孔。

突然自青春年少的梦中惊醒,镜子里出现那只羽毛丰润的鸟只是时光消逝的幻影。

我住在一座没落家族老旧的房子里,如跨进一艘巨大的破船,它就在我眼前断裂,伤口像动物折断的肋骨,铁钉钉过,油彩涂过,风沙在空隙间撞进撞出。我似乎处于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感觉不是有形的,是烟火熄灭,光黯色灭的凄凉。

刹那间那只披水晶翅翼的鸟在镜中跌得粉碎。

心灵也是一片荒芜,旧日创痛像苔痕般在阴暗心的角落铺展,满地碎了的花瓣都写着破碎的心。

我走出老屋,在海边漫步,聆听有节有拍的浪花冲打岩石的声音,就像古代雕绘彩云的木板或金属片制成的敲击乐器称为“云板”所发出的乐音。

听到海神秘的声音,海蟹以钳和爪拨动沙穴,我没见过彩虹壳,但在彩缎般的夕阳下,所有的海螺都是斑斓的,都涂上虹彩。

眼前出现另一幅画面,僧院的大门开了,一位裸足的修道僧静悄悄地走了出来,在圣徒心里,沉默是金,无声胜有声……最美的艺术文学是深刻而含蓄的,具有只可品味不能言传的寓意,那种朦胧漂浮的神秘感,就如漂浮水上的莫内(Monet)名画《睡莲》。

我看到半空飞过一只披水晶翅翼的鸟,它在水中照出“我”的脸孔,一定是大自然和文学的美让我依然活着,让我眷恋这世界。

飞逝的夜晚

时间都在倏忽间飞逝,那个夜晚我称它———飞逝的夜晚。

我看到最后一只鸟儿已消逝在云端,然后一阵晚钟像夜间的帆船飘翔滑进烟雾迷濛的海上。

虽然走过人生的荒山与干涸的溪流,我仍然选择有梦的人生,梦也许会像水晶般易碎,是英国诗人布里吉斯(Robert Bridges)所说:心灵的剧痛。

生命是美的,生命是易碎的,我是那只披水晶翅翼的鸟。

佛火袅绕中,“短衲僧头白”,虽然青山绿罗依旧,世事都缥缈如烟云。

每个季节都有归期,当春天走的时候,牡丹花还在含苞,还在绽放,甚至五月的紫丁香已经凋零,在杜鹃声声催归的啼鸣中,牡丹依旧没有归意……

如果时间都在倏忽间飞逝,每个夜晚都是飞逝的夜晚,我依旧不赋归辞,依旧逗留在人生舞台上。我自小就是迷失的小女孩,先是迷失在《红楼梦》大观园,蘅芜苑、缎锦楼、枕爽斋、蓼风轩、稻香村、怡红院……尤其是黛玉住的潇湘馆,曲栏与修竹,连宝玉都觉得比别处幽静。我在大观园消磨低吟悄唱,桂魄流光,梅魂竹梦的岁月……我也迷失在姹紫嫣红百花盛开的《牡丹亭》里,这类文学都含有沉香木的嗅觉,都像写在菱花镜前的情感,空灵如梦……

后来我进英国牛津学院高等教育中心念书,就另辟蹊径,迷上了西洋文学,倒不是悟禅机、悲谶语,当我读到莎士比亚:

世界是座舞台,众生男女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角色。

(All the worlds as 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我突然步入另一个领域,存在与消失交替,世间万事万物不是一场空,在“空境”中悟出永恒,也要靠智慧。

银 鸽

月亮化身为银鸽,它的银色羽翼涂抹了暗黑的山林与溪谷,留驻花间的彩光,我在窗前消磨,月光化成锦囊妙句。

顷刻间夜莺唱出绝妙好音,那只夜莺正如英国湖上诗人柯尔雷治所说:为终夜酣眠的林子,唱一首轻歌。

当月光掠过窗前的梧桐树,投下银灰色的痕影,朦胧了屋里的灯光,或冷雨敲碎午夜的梦痕,潇潇夜雨,令人柔肠千转,就以喃喃低语似的长歌短调,伴随推衾梦醒的失眠者,一霎时我似乎迷失在苍茫无垠之中,天地都荒芜老迈……

点燃了蜡烛,烛泪一颗颗滚落水晶烛台上,冰雪般凝聚,正是周寿昌的词:“凝寒不待凉秋”,一株盆栽的海棠花在烛光下散发珊瑚艳的色泽,转念一想,世间万物都有灵性,有情感,心中突然流泻暖流。

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认为“没有一种美的形式不含有痛苦”,这位酷爱巴黎忧郁的美学大师,以嗅觉神游馨香之中,将爱伦·坡一系列作品翻译介绍给法国读者。我迷上文学美的形式,那种形式含着剧痛。

我依旧是那只披水晶翅翼的鸟,当五月蝶以蜡炬与蜉蝣殉美的姿态飞向我,我听到火焰燃烧与碎裂的微响,一刹那,时间的重量不存在了……

飞过不朽生的拱门

鸦鸟飞过,在黄昏留下残余的墨迹,天色暗了,入秋了,疏枝冷蕊在烟雨溟濛中自开自谢……

走过一座荒凉的废园,屋主人或远走他乡,或永埋在荒土之下,只留下鸦鸟低低飞翔在高及墙垣的莽草间……

别说墓碑上尽说些谀媚的话,人一生的所有生命旅程的业绩,只留那几句美言,像挽歌的余韵,是多么苍凉!

但那只披水晶翅翼的鸟,它怀着庄生化蝶的梦,怀着与春辰共生死的蝶梦,梦想翩翩与西风共飞翔,飞过不朽生的拱门。

我优游庄子的大千世界,楚国南方那只灵龟逍遥了五百年只是人间的一个春季,又逍遥了五百年才是一个秋季。上古时候那株椿树以八百年当成一个春季……

克罗齐(BenedettoCrocea)的“美学”认为艺术的天才来自动人的知觉,是情感与心灵的表现。

唯美也是由艺术家心灵凝结的形式,济慈读斯宾赛的《仙后》就触动灵感,将诗国之门当成金玉王国,虽然体弱患肺疾,却拥有优柔的灵魂,这正是艺术家不可缺少的气质,我读他的绝句:

(当一片枝叶陨落,就永远留在那里。

(Where the dead leaf fell,thered it trest.)

他一生短暂,二十五岁病逝罗马,葬在新教徒墓园,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我黯然神伤,为了逃避凝重的伤痕,我躲进了1817年至1820年间的“LawnBank”,济慈在汉普斯泰德住的那座大宅子里,这里济慈吟出《夜莺之歌》,这里只留下诗之花,只留下唯美,悄悄地越过不朽生的拱门。

(2008年8月)

重访阿房河

戏开场了,一位演员自顶棚出现,身披皇族贵胄留下的盔甲,身材威武,操着男子低沉的嗓音,这就是鬼魂,像国王又不是国王,他是莎士比亚扮演的角色。他一生活得十分丰富,倾心于《哈姆雷特》的批注,以便扮演鬼魂这个角色,隔着铺上尸衣的架子,喊着站在对面的年轻演员柏比奇说:“哈姆雷特,我是你父亲的魂魄……”并叮咛他听着。他是对儿子———哈姆雷特灵魂与肉身双重对话,哈姆雷特是灵魂之子———王子,他的肉身就是莎士比亚,他逝世于史特拉福镇,这就使他的同名者获得永垂不朽。

(译自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

与一九七七年春天我初访阿房河一般,呖呖莺声不是春愁春梦化着古代的挽歌《薤露》哭悼齐国的烈士田横,倒像古虞舜时代的曲子《箫韶》婉转九变,慢一声儿,紧一声儿……

不是像古神话所叙述去经历一次天河之旅,坐在古称“浮槎”的木筏子上飘啊飘,看到城郭房舍、织女牛郎……

春寒镇住悠悠长流的阿房河,河上凝结化不开团团的冷雾,河的彼岸水仙花的艳姿丽质舞起凌波仙步,悠游河上,在雾中穿驰是琼森所谓“阿房河上的天鹅”,他对莎士比亚的赞誉。

我又一次冥想莎士比亚葬礼的行列,仿佛是巴黎名服装设计师克利斯汀(Christian LaCroix)的服装大展,但比那更繁艳多彩,首先出现是身穿丹麦先王服饰的哈姆雷特,凯撒大帝威风十足披着古罗马的袍子,李尔王忽而锦袍裘服,忽而衣衫褴褛,克丽奥佩杰拉风华绝代,一身埃及女王的装扮,几位英王穿着历代英国传统王室的服装,亨利六世、理查三世、约翰王、亨利五世……

那躺在棺匣中只是一具朽坏的形骸,不朽的莎士比亚一定也参与了自己的葬礼,他走在他笔下所创造的人物当中,嘲讽地说:

人生不过是一个走动的影子,一个次等的伶人……

(Lifes but awalking shadow,apoorp layer……)

他把自己列入舞台上的角色,在保姆怀中的婴儿,拖着蜗牛步子上学堂的学童,如炉灶般长吁短叹的情人,在炮口上追求光荣的军人,满腹都是格言的中年人与龙钟老叟……

他手中紧握着时间的种子,从容选择了戏剧园地,播种那粒种子。

莎士比亚于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出生于英国瓦伟克郡阿房河上的史特拉福镇,他是商人之子,约在一五七一年就读镇上的文法学校,一五八○年与比他年长八岁的安妮·哈书莎结婚,一五八七年离开故乡,从此开始他伶人与剧作家的生涯。

英国在建立剧场之前,演员也像歌仔戏搭野台子,经常流动演出,或在伦敦近郊,或旅馆庭院。早年演员身份卑微如中国古时候的倡优,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剧中的女角都由男孩子扮演,直到一六六○年,莎士比亚逝世四十余年后,舞台上首次由女演员演《奥塞罗》中的苔丝迪蒙娜。

《亨利五世》历史背景是英法百年战争,描写对象是被英国尊崇的亨利王子,那时人们认为将亨利五世这样伟大的英雄故事在“环球”剧院上演是有些寒碜,不过戏台子就构成一片艺术天地,场面虽小,帝王还是威风凛凛地上场了,这里就是亚金库战场,所有剽悍蒙着头盔的勇士,都要在这儿表现高昂的战斗勇气,所有争战、饥饿、百姓流离失散的场面都缩写在这简陋的舞台上。

《李尔王》的故事来自民间,出自女儿如何在端给父亲的菜里不放盐,如何触怒了父亲,在真相大白后,谜题也解开了。这类故事感人性不大,经过莎士比亚一支如椽巨笔,就成了文学巨著,他不只将一具髑髅加以粉饰,披上彩衣,他也赋予血肉之躯。莎士比亚的悲剧人物往往带着神秘的使命步上舞台,如李尔王驮负人间的悲悯,当他在暴风雨中黯然走出女儿的家门,流浪在多佛寂静的旷野,身上披着杂草,衣不蔽体,饥肠辘辘……这时莎士比亚将大自然的暴风雨写进李尔王的心坎里,就成了李尔王内心的风暴,他一步步陷入悲剧的氛围,感到世界对他关起大门,他衰老、孤零、恐惧地被拒绝在门外。

莎士比亚写《凯撒大帝》虽也取材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记”,他绝不剽窃,而是像雕塑家,采用了大理石石材雕塑成完美的艺术品。这出悲剧发生在古罗马时代,无可置疑是历史镜头。细细品味这位卓越巨匠的戏文,会发觉那些人物都远远超越了时代,现代人生舞台上仍然旧戏重演,莎士比亚是机杼之才,他塑造人物是透过他自我错综复杂,内心的冲突与挣扎、同情与智慧,生与死的诠释……

“麦克佩斯”是莎士比亚戏剧中很成功的反派悲剧角色,他睥睨命运,挥舞钢刀,本是战场上的英雄,百战归来,面对却是枕骸遍地、骨曝沙砾的内心战场,鸟寂寂,风淅淅……

莎士比亚从内心去刻画这位反派角色,“死亡的幻影也如酣沉的睡眠……”,剧中多处提到梦与睡眠,如麦克佩斯的独白:

这无辜的睡眠。

睡眠,它把忧患乱丝一刀斩断,

它是每天生活的终点,勤苦劳动的温泉,

受伤精神的慰安,大自然中的大菜,人生宴上的盛筵

——— (杨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