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关系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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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黎的跫音(1)

巴黎的跫音

黎明的光催醒犹沉醉在梦乡的屋瓦,窄小的花园飘散紫丁香的味儿,浓浓得像教堂望弥撒时烧起沉香木的馨香。屋宇下露出青苔围墙,像从古希腊古罗马移来展览的博物馆的废墟。一只慵懒的波斯猫缩在阳台上晒太阳。

不只限于巴黎人说这艺术之都是他们的故乡,任何异乡旅人告别巴黎的一刻都会樽酒离颜似的怀念这座属于维尼(Alfred deVigny)与聂瓦(GérardDeNerval)的旧都。

当万物都入睡的时辰,古老的塞纳河依旧潺潺长流,石堤间永远不沉寂,那分手依依的恋人,十月透明的风沙,那呈现珊瑚红的落叶……天空尽是晶莹的清波,圣母院,大、小皇宫,凯旋门……亦都浮在星月交辉的清波里。

孩子与大人的梦都不会被切割坠入边缘,巨大建筑物的倒影映入灵魂之窗,梦正升腾羽化。秋虫已吐出唏嘘,最后一班列车的汽笛声格外凄凉,路易十四不再莅临皇家的古园,戴盔披甲之卫士铿锵的脚步声已换成夜鸟的哀韵,倾听那动人的歌声,倾听啊!经过时间漂洗不再激荡的声籁,听不到剑上珮饰琳琅相撞之声,听不到军人长靴迤逦在翡冷翠的街道上……轩昂的声浪已消失在时空千旋万转中,回荡耳际的是像天鹅绒般柔嫩,像晨间的露珠悸颤在青苔上的吟唱。

夜是巴黎生活另一出戏的启幕,香舍丽榭咖啡馆正灯火辉煌,人们的欢笑声像晚风一般飘扬,还有那些剧院垂挂镶嵌水晶的吊灯,金碧璀璨,让人暂时遗忘属于生命萧条的落幕……月亮似乎也被灯光以色泽熏染成忽而灰黄,忽而苍白,是夜巴黎唯一的低调。

在自然主义小说家莫泊桑时代,为了节省能源,煤气灯总是在离天亮还很久前就熄灭了,夜巴黎令他笔下的人物感到毛骨悚然,孤独的人连听到自己手表的滴答声,也会产生一种奇异活着的喜悦……现代的巴黎早已不用昏黄的煤气灯,凯旋门前灿亮的火光似乎是两排闪烁的星光织成,在这样充满联翩浮想的夜晚,已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了。

西蒙·波娃的春天

雷声使大地震怒,乾坤摇撼,在一场交响乐中,突然百乐隐去,你只听到有支古老的民歌只用震耳的鼓声反复敲打……夏日一场激雨过后,巴黎这巨人唇边的冷霜消退了,丽日艳阳像金色的贝壳一般闪耀。

一场雨曾在巴黎布洛涅森林逗留,雨中鸽群飞舞,露天咖啡座的客人躲进咖啡屋避雨,当太阳以金色的丝巾抹干树林绿色透明的发,众鸟高歌,一刹那似乎竽笙齐鸣,森林里布满了宫商角徵羽的声籁。七月的几个日子,炙阳灼人的焰火燃遍了巴黎大街小巷,人躲在巴黎铁塔附近的喷泉边儿、卢森堡公园的绿阴下、塞纳河畔的长木凳上躲避那场火雨。

去圣日耳曼大街那儿,有家咖啡屋就名之为“花”,一部法国电影———《花的情人》(LesAmantsDeeFLORE)背景中许多镜头就是这家“花”的咖啡馆;公元2006年刚好是西蒙·德·波娃(SimoneDeBeauvior)死后二十年的纪念日,这位当年特立独行、颇有女性主义色彩的人物,她与情人———存在主义大师沙特,和文艺圈人士相聚的咖啡馆“花”,成了旅人向往的历史遗迹。

今年春天的服饰流行西蒙·德·波娃黑白构色的复古形式,不再是“华采衣兮若英”。

巴黎的服装店据早年统计有2200余家,其实数目远超过于此,巴黎的仕女最敏感的就是服装。为了穿迷人的罗衣,就得特别讲究身段的线条,如何保持袅娜动人的身段,且兼顾营养的均衡,又不像月入万金的模特儿脸有 颔之色,“营养学家”就成了热门人物。

不论是包尔、博瓦雷提倡服装的曲线轮廓之美,还是可可歇尔的缝裁艺术,或复古的服装,都代表时代的风尚,甚至被称为“摩登的受害者”之奇装异服,他们故意穿褴褛之衣,是一群走在新世纪之初的抗议者,是否在抗议人类逐渐走上空虚、无望、孤绝之路?

从聂瓦到普鲁斯特

聂瓦在一八五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清晨自缢在巴黎街头的铁栏杆上,那背后是一段凄婉的恋情。聂瓦爱上女演员歌兰(JennyColon),歌兰别嫁他人不久即病逝,聂瓦为这段镜花水月的爱情以身相殉。聂瓦死前经过一段精神的纷乱,药石无效,这位自己比喻为“住在荒塔里的阿基甸王子”面对他唯一的星辰已陨落……

但聂瓦留下极动人的诗篇,他心仪的女性都带着希腊女神与人间美女的双重身份,如阿特米丝手执玫瑰花(也是蜀葵)象征双重身份,法文“玫瑰”与“蜀葵”相近。

普鲁斯特(MarcelProust)和纪德(AndrèGide)是法兰西二十世纪文学两颗闪亮的星辰,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是八部小说的总称,已脱离传统小说说故事天才的圈圈,采用意识流的艺术,刻画人生繁复、琐碎的细节。普鲁斯特患严重的失眠症与气喘症,他的八部小说之最后三部,死后由朋友代为整理出版。

想象从聂瓦自缢的那条街穿越到普鲁斯特巴黎旧居的那条街,时光在旅人眼前倒转交错,也许世间万事万物都如风中转烛,灰飞烟灭,玉辇金冠宫殿辉煌也在时间里化成废墟,只有文学以最美而难以摧毁的形式步向永恒。

流连蒙田大街

走入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气氛突然那么贵族化了,衣香鬓影,车水马龙,瑰丽的建筑物,流连在名牌商店前的名门闺秀……但旅人来到蒙田大街,就会沉浸在这位原名叫米歇尔·埃康·德·蒙田(Michel Eyquem DeMontaigne)的思想象牙塔里,他才三十七岁就遁入隐庐,避离战争的灾祸,寻求乐享天年的哲学,也是他散文里所形容“一种死得其所的艺术”。不过蒙田并不如他自己所预想,完全过得像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生活,他还连任两届波尔多市长,为亨利三世与新教领袖亨利·德·纳瓦尔(后来的亨利四世)主持谈判,并去德国、瑞士、意大利旅游……

如果你在巴黎的繁华世界感到有点疲倦,有点懒散,突然想去寻访那些神秘、活在你精神领域的法国文豪,倒不必为自己构筑一个灵异世界。在巴黎东部拉雪兹神父公墓,你可以造访拉封登、巴尔扎克、莫里哀的墓,在蒙马特公墓有大仲马与小仲马的墓,还有小仲马《茶花女》女主角玛格丽特的墓碑……虽然不像写《磨坊书简》的都德,在普罗旺斯故乡还可以看到他书中所描写的老磨坊屹立在那儿诉说历史的风霜。站在文豪的墓前,默默献上一分景慕,那跨越时光的神交,让生命的脚步不再那么踌躇、茕茕无依。

(2007年2月)

爱情实验室

惊 艳

在巴黎人们会发现不少佳人都是单身贵族,并不如司马相如《长门赋》所说:“形枯槁而独居。”那些佳人都艳光照人,或在政坛上长袖善舞,或为某公司高级职员,也有艺术家、作家。看来不必等一个“他”朝往暮来,更不像古代深宫里的嫔妃,在浮云郁、疾风飘时登上亭榭,遥望君王的临幸。这些佳人体现了法国十八世纪女作家史达艾夫人(MadamedeStail)的理想,在各行各业成为杰出的人才。

我的邻居狄昆,夜总会的琴师,平日他不修边幅,长发垂肩,有时就像名服装设计师拉嘉·费(KarlLagarFeld)将长发套上橡皮圈垂在身后。半年前他突然剪去长发,衣饰也特别考究,光鲜的脸恢复年轻潇洒的模样,他换了一辆半新的雪铁龙,将原来那辆老爷车送进废车场。狄原是独行侠,独来独往,这时身旁突然出现一位美貌佳人,唇如春花,眼若星辰。

在生长石南的山野与

山风呼啸的冈峦

在黎明与黄昏

美如古老庄严的西班牙慢拍歌调

然后是四月之神满抱水仙而来

四月柔密的春雨

四月的蓬草

在白色帆船上浏览美丽的海乡

花季的旋律

海的古颂

上主虽赐给我奇丽的景色

与绝妙好音

但最令我惊艳是她的发

声音和迷人的朱唇

(译自梅斯费尔德《美》)

半年后我在凡尔赛梧桐大道上和狄不期而遇,他又恢复昔日一副落魄艺术家的形象。

“情感的风暴已成过去,我内心十分宁静,爱情曾经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但一切都过去了。她不愿为我放弃单身贵族的雅号,她一直是她社交圈子里一颗闪亮的星……”狄神情静谧像位僧人。

在昆仑山上流传那样的传奇:据说有一座阆风山就在昆仑山脉,人们喝了那儿的白水神泉就能青春永驻。

而世间是否有所谓永恒的爱情之泉供人啜饮?

戏 法

他们三五成群,衣衫褴褛,穿越过马路来到广场前面,我突然想象,一群孤寂的大象穿越过平沙大漠,龟裂的外皮镌刻长途跋涉的痕印。

他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其中一人走近我,除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发出令人掩鼻的霉味外,他五官端正,面貌清秀,而且说起话来挺斯文的。

“随便送我一样纪念品。我们相信如果获得一位女士的馈赠,就会带来幸运。”我掏出十法郎的硬币递给他,他收了道声谢,仍静立不动。

“我只想讨个吉利,从两岁我就是弃婴,在孤儿院长大,当过小职员,三年前被解雇,从此长久失业……”我是出来散步的,身上并没戴任何饰物,除了一只羽毛制成鸟形的胸针,我解了下来……

“一只鸟!那天我和安娜在野外散步,树丛中突然飞起一群鸟在半空盘旋,原来鸟巢从树上跌落,小鸟摔死了,几只鸟蛋碎裂了,安娜开朗的笑声蓦然静止,她哑然默立树下……”

“世间只有爱情不能当江湖中玩的戏法,但我一直在玩那样的戏法,我对安娜信誓旦旦,我说爱情像水仙球根会回到富饶大地,开出冰清玉洁的花朵……我说人面临到有形躯体与无形时间的矛盾时,人会追求无形,爱情就是如此,地久天长……”

“安娜为我布置一个舒适的家,但一开始我就不想和安娜长久,我不愿当笼中的金丝雀,我已习惯从这座城流浪到另一座城,餐风饮露……就在一个清晨,安娜还在睡梦中,我留言道别,悄悄地走了……”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我忘不了安娜……”我留下那只鸟形胸针,大步走向广场的另一端,在晨风轻送中我依然听到流浪汉喃喃低语:爱情像水仙球根会回到富饶的大地,开出冰清玉洁的花朵……

告别的弥撒

告别是一种艺术,欧洲冬日短促的黄昏,夕阳停在海与天的边界,像舞台上的演员在落幕前做出优雅的姿势,观众向他们投来赞美的鲜花,随后幕落了,夕阳消逝了。

“不管多少次会面,最后都要举行一个告别仪式,两人挥挥手像各自单独在宇宙运行的星星。有一回在林中发现一对死去的知更,尼古拉对我说,它们是双子星座,是永远分不开的星球……”

在马德兰路边咖啡座上,贝说起她的故事,那是贝和她相交两年的男友尼古拉分手三个月后。

爱情也是人类的欲望,小女孩紧紧抱住一个洋娃娃,为它唱儿歌,为它窃窃私语,将它当成玩伴。在成长中少男少女梦想拥有心仪的另一半,在人生旅途中就不孤单。欲望是极大的欢乐,必然带来极大的痛苦,到了该割舍的一刻,是否能做到无怨无悔的地步?

贝的故事没完没了,在她家院子里,夜拖着重曳的黑裳,拂过苔墙,一刹那间,那件黑色的轻裳,缀满了闪亮的星光……

“树林摇曳在十一月寒风中,蓦然间一滴被摇下的露水滴在我的额头上,冰冷冰冷的,我记得那是尼古拉和我决定分手的一刻,我哭不出来,感到泪水都冻成寒霜……”

“我们曾梦想到威尼斯度蜜月,去瞻仰‘圣十字’修道院,在古老宫殿似的建筑回廊上踱步,去爬一段白色大理石的扶梯,一段爱情之梯……”贝用一只手捂住她哭泣的唇,呜咽的声调顿然成了休止符。

贝一向是坚强的,她曾说:“如果人生是战场,就该学会在此扎营安寨。”

贝一再重复她的老故事,但所有写在小说上、表演在戏剧里的、用诗朗诵的、用画笔画出、音乐谱出的爱情故事,都是历史上卷土重来的老故事。

幕 落

“不要将盟誓刻在石上,多少年后必然石碎成灰……”

“我与她每一寸相处的时间,都会在日后回忆的废墟里,神奇地化成古迹……”

“有一年冬天,薇病了,病得不轻,我突然感到万物都死了:鸟从叶间坠落,无声无息躺在落叶堆成的丘冢上;花朵也枯凋了,就死在我紧握的双掌中……”

凯将一张婚宴请帖交给我,所有悲感的叙述都像黎明前的黑暗戛然终止。

每场戏都有落幕,奥尼尔的《天外》落幕时剧中人临终前犹觉得自己像在一场梦中长眠了,那不是终点,是天外旅程的开始。安德逊的《冬尽》虽属现代悲剧,落幕时却令人想起莎翁的《哈姆雷特》。霍普曼的《沉钟》落幕时,家庭伦理意识唤醒铸钟匠留恋仙乡的浪漫,仙乡与尘世构成艺术家心灵的两个世界。

凯与薇相识十年,我初识他们时他们是一对十七岁青绿少年,十年的马拉松爱情,充满了温馨的情节……

薄的透明的云在空中飘扬,室内的壁钟滴答滴答地响,暖暖的春风回荡在窗外两株盛开的桃花间,火红的花朵就如喜庆的烛焰……

我们都盛装准备赴宴,也在心里为那个美好时辰祝福。

(1997年8月)

世纪爱情四帖

在凡尘清梦中,

回响起轻微的声音,

它穿透所有的音籁,

传给那暗暗聆听的人。

———摘自舒曼《幻想曲》前的选辞

鸢尾花变奏曲

五月的月光像雪花铺满了夜晚的大地。

夜深了,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在这温暖寂寞的山野小屋,令我想起希腊神话一对好客的夫妇:菲立孟与波雪斯,在那简陋的茅草屋接待宙斯父子化身的凡人。

菲立孟与波雪斯在炉中燃起树皮枯叶,他们煮了仅有的一片肉待客,桌上铺了桌巾,几枚橄榄、一些野浆果、几根萝卜……以土盘、土杯,并倒尽了最后一滴牛奶来待客。

南妮也是这样接待我们。

“我的设计能卖出,一年数不出几件,就靠这份微薄的收入维持我在山野中自由而尊严的生活,我养鸡、种蔬菜,我的母鸡是用来生蛋,我不忍心去杀一只鸡,不是怕犯佛家杀生的忌,是人与天地间万物都会日久生情……”

南妮已经四十多岁了,依然雪肌玉肤,身段婀娜动人,一位迷人的中年妇女独自住在山野中的小屋,总有几分神秘感。认识南妮是在她姑姑———高洛克老太太巴黎公寓里,南妮在冰霜封锁山野的冬季就住在姑姑家中。

“这幢山野小屋原是姑姑的产业,她年纪大了,不愿长途跋涉到山上来,她喜欢热闹,喜欢巴黎的生活,怕寂寞,怕听晚上林鸟的叫声,她说那种声音十分凄凉,而且令人心惊……”

月光就落在窗玻璃上,梧桐树的叶子组成精致的花窗格,将夜的空间都填满了,我神思悠然……

大自然的景物,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会在人的心境上引起不同的反应,早春时节,番红花熬不过冰霜的季节,冰霜将花瓣都揉碎了……面对满园的风信子,想起它拖着神话长长的影子,我竟然步履沉重起来,竟然热泪泫然了……

风信子写着美神阿弗罗狄特与人间美少年安东尼的一段情,这刹那间的美形成一种难以弥补的创痕,短暂的爱情铸成永恒的伤痛。风信子是所谓“待风花”,经不起狂风一吹就是满地落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