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瞿秋白由俞平伯陪同,去拜访了胡适。胡适是4月间由北京来到杭州烟霞洞疗养的。这一年,胡适三十三岁,在政治上他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对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但在学术界已是海内闻名,颇有声望的学者。瞿秋白来访,使他对这位年轻的学者,也很看重。他嘱瞿秋白到上海商务印书馆,谋一个编辑的位子,做些学问。这一建议,与他提倡的“整理国故”,似乎不无关系。7月中旬,瞿秋白回到上海,与商务印书馆联系,得到的答复是:“容纳(各杂志)稿子并编小百科丛书以及译著”。对这件工作,瞿秋白写信告诉胡适:“假使为我个人生活,那正可以借此静心研究翻译,一则养了身体,二则事专而供献于社会的东西可精密谨慎些。”但是瞿秋白没有接受商务印书馆的工作,他后来以“此等入款‘远下济近’”,“未必够‘家’里的用”为理由,推掉了这个差事。所谓家用,只是托词,因为瞿秋白从杭州回到上海后,经李大钊的推荐,已决定到由国共两党党员合办的上海大学去工作了,而那里的薪俸是极薄的。8月,瞿秋白到南京东南大学,参加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参加会议有刘仁静、邓中夏、李求实、恽代英、施复亮等,代表共有三十多人。会议着重讨论了贯彻执行中共三大关于国共合作的方针。对于青年团员是否加入国民党的问题,会议发生了争论,刘仁静不赞成加入,瞿秋白、施复亮赞成加入,并说服了大家,最后决定青年团员可以加入国民党,并通过了相应的决议案。
团的二大闭幕,瞿秋白返抵上海,就积极参加筹办上海大学的工作。
上海大学是在国共合作的呼声中,在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于1922年10月,由上海私立东南高等专科师范学校改组成立并发展起来的。东南高师原有国文、英文及美术专修科和附中。创办人校长王理堂。学生约一百六十人。学校设备简陋,教师缺乏,并且多不称职。学生中很多人受过五四运动洗礼,极不满意学校现状。由学生会向校方交涉,无效。校长竟携学生缴纳的学膳费去东京留学,使学生忍无可忍。于是组织十人团为核心,决定驱逐前校长,改组学校,推举一位有革命声望的人担任校长,办一所革命的大学。十人团拟在陈独秀、章太炎、于右任三人中延请一位任校长。学生对三人素不相识,仅慕其名而已。经多方探询,得知陈独秀行踪不定,章太炎意志消沉,而于右任自这年8月因靖国军失败,从陕西到上海后,发表过救国须先从教育入手的言论,于是决定请于来担任校长。与此同时,学生还找到共产党,要党来接办这所学校。中共中央考虑,以请国民党出面主办,于学校的发展更为有利,而且筹款也方便些,请学生即派代表邀于右任出任校长。其时,一部分国民党人因广东陈炯明叛变,革命遭到挫折,转而谋求在教育方面寻找阵地,培养干部人才。所以,当学生敦请于右任出任校长时,邵力子、柏文蔚、杨杏佛、柳亚子都极力促驾。于右任答应出任校长,同时建议改校名为上海大学。于右任是辛亥革命元老,曾任靖国军总司令,他赞同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实行国共合作。他打算把上海大学的活动,纳入国民革命的政治轨道,曾对上海大学学生们演讲,说“今后要制造炸弹、地雷,不仅在中国落地开花,还要炸得全世界开花结果”。但他苦于没有办学经验,因此寄“厚望”于共产党人。1923年4月,李大钊到上海。于与李是老朋友,私交很好。于右任、邵力子在福州路同兴楼菜馆邀约李大钊、张继赴宴,专门商谈上海大学校务,请他们予以协助。张继表示愿去南洋募捐,后来学校开欢送会,但他言而无信,并未南行。李大钊介绍邓中夏(安石)出任总务长,瞿秋白任社会学系主任。邓中夏到校视事不久,瞿秋白就来了,先任学务长,后任社会学系主任。8月8日,上海大学全体教职员在一江春聚宴,校长于右任主持推定学校最高议事机构评议会,邓中夏、瞿秋白、叶楚伧、陈望道、邵力子、陈德征等九人被推为评议员。同年12月改评议会为行政委员会,瞿秋白等八人为委员。1924年2月,行政委员会召开第二、三次会议,瞿秋白先后被推定担任上海大学丛书审查会委员、经济学系筹备员等职。
上海大学创建伊始,百事待举,而又穷之又穷,是一个道地的弄堂大学。瞿秋白到此任事,决意把学校办好。他在1923年7月30日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到这一点:“既就了上大的事,便要用些精神,负些责任。我有一点意见,已经做了一篇文章寄给平伯。平伯见先生时,想必要谈起的。我们和平伯都希望上大能成南方的新文化运动中心。”信中所说的文章,是指他写于7月23日的《现代中国所当有的“上海大学”》,已经寄给了《民国日报》编辑俞平伯。
这时,瞿秋白住在上海闸北,以记者身份进行公开活动。他的住处,布置得像一个作家的书屋,出入那里也多是些青年作家。他与于右任关系融洽,过往颇多。除了担任党的理论研究和宣传工作外,他集注全力于整顿改革上海大学的学务。8月2、3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全文发表了《现代中国所当有的“上海大学”》。文章指出:中国作为“远东四五千年的古文化国,现在反而落后,学问艺术无不要求急速的进步,方能加入国际学术界的文化生活。”中国没有真正的社会科学,甚至连概括反映社会现象的名词术语也没有。“等到骤然遇见‘西洋人’,一二十年间,钱店变成了银行,商铺变成了公司;‘不知道哪里活见鬼似的’跑出个外国银行团来,暗中把持着中国的国家经济生活:几万里外的伦敦纽约,可以左右中国商界的金融;此等‘捞什子’的背后便是世界资本主义——现代社会最复杂的现象。于是中国的思想界里不期然而然便要发生所谓‘改造社会’的思潮。”中国的文学艺术,逐渐吸收外国文学艺术的养料,必将逐渐形成新的系统。因此,“切实社会科学的研究及形成新文艺的系统——这两件事便是当有的‘上海大学’之职任,亦就是‘上海大学’所以当有的理由。”瞿秋白根据这一设想,为学校的未来,规划了一幅引人入胜的蓝图。大学设两院:社会科学院,文艺院。社会科学院预计设立六个系:社会学系,经济学系,政治学系,法律学系,哲学系,史学系。文艺院,在文学方面预计设立五个系:中国文学系,英文系,俄文系,法文系,德文系;艺术方面预计设立三个系:绘画系,音乐系,雕刻系。社会学系课程设置,必修课目有:社会学,社会进化史,社会问题,社会学史,社会运动史,社会思想史,经济学原理,经济学史,政治学大纲,政治学史,法学通论,法制史,政治史,生物哲学,人类学及人种学,历史哲学,心理学及社会心理学,第一、二外语。他强调外语学习,说:“在中国现在要研究学术,非有二种外国语不够。”社会学系的选修课目包括:现代政治(中国和世界),国法学概论及各国宪法略史,民刑法通论,财政学通论,统计学通论,银行论,货币论,政党论,社会政策及经济政策论,哲学概论,伦理学概论及科学方法论,哲学史大纲,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文学系的必修课目有:文(群经诸子附),诗词,戏曲,小说,修辞学,历代文评(并及世界文学),文字学,古籍校读法,言语学,文学概论,美学概论,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现代世界文学,中外文化史,伦理学及科学方法论,心理学及社会心理学,历史哲学,社会学概论,外语二种。选修课目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教育、哲学、艺术史、金石学及书画史等。英文系、俄文系,也都安排了课目。这是一个称得起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教学设想和规划,即使今天看来,也很有借鉴的意义。
瞿秋白还明确指出,创办上海大学的目的是要用进步的思想和丰富的知识,武装学生的头脑,使他们具有独立认识社会、改造社会的能力,担负新时代所赋予的神圣使命,担起革命的责任。因此,学校应鼓励学生组织各种类型的社团,提倡学生深入社会生活和革命斗争的实际,加强自我锻炼。瞿秋白引用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人人不一定是诗人,做一个‘公民’却是你所应当的”,指出上海大学各系都应当有“现代政治”的选修课,——其实是每星期一的各系共同的、自由讨论研究的集会。学生也可以自己组织其他的研究会。他说,这种研究会有几种好处:(一)不是搬着死教科书背的;(二)学生自动的以其现在所知科学方法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去;(三)全校学生共同一堂可以锻炼青年的“集合意识”;(四)不是“书房里的”少爷生活,而是社会里的公民生活。导师要于中国政治、世界大势的当时问题作有系统的说明论断;要多给予学生机会自己发表意见,讨论答辩。
上海大学的教学活动基本上是循着上述规划方针进行的。他们敢于创新,采取很多好形式好方法进行文科教学。
在课程设置上,如上面所述,注重基础知识的训练,尽量扩大学生知识面。社会学系的学生学完规定的必修课和选修课,可以掌握社会科学的一般原理、历史以及研究现状。学生毕业时,对于文、史、哲、经、法,都有一定的基础知识,又有比较扎实的功力,比较熟练地掌握外语、古文字和考据方法等,算是社会科学方面的通才,同时又为从事社会科学专业的研究打下了基础。上海大学注重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教育。在瞿秋白主持下,社会学系开设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私有财产及国家起源、通俗资本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等课程,并通过其他课程,阐述马克思主义的学说。这在当时的大学中是极少有的。中国共产党初创时期的一些重要理论著作,有一些是在上海大学教学中产生的,如邓中夏的《中国劳工问题》,肖楚女的《中国农民问题》,蔡和森的《中国进化史》,恽代英的《中国政治经济状况》,施存统的《社会思想史》,安体诚的《现代经济学》,董亦湘的《民族革命讲演大纲》,杨贤江的《青年问题》等,其中瞿秋白的著作最多,有《现代社会学》、《社会哲学概论》、《社会科学概论》、《现代民族问题》四种。通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育,学生初步具有了观察和认识社会的能力,许多学生以这里为起点,走上革命的道路。
在课堂教学方法上,上海大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有重大的改革,贯彻了理论联系实际原则,采取有重点的启发引导的教学方法。“不象别的大学教授,跑上讲坛,口讲指画了一点钟,便跑了,一切都不管。这样的教授在上海大学里一位也寻不出。上海大学的教授,既担任这一门学科,他总能切心的研究他将怎样使学生了解?怎样使学生研究这学科比较的容易些?怎样使学生在这学科上得到些利益?这些都是上海大学的教授所愿意为学生研究的,他们都能负担这全部责任。”许多教授的讲课,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如蔡和森讲的《社会进化史》,沈雁冰讲的《奥德赛》、《伊利阿特》,俞平伯讲的宋词,以及张太雷、恽代英、肖楚女等人的课,都能引人入胜,成为叫座的课。瞿秋白的课,似乎更能吸引学生。下面是当时两位学生的回忆:
秋白是社会学系主任,担任的课程是社会科学概论和社会哲学。第一次听他讲课的时候,使我惊奇的是学生突然加多了。别的同学告诉我,大家都很喜欢听秋白的课。除了社会学系本班的学生,还有中、英文系的学生,其他大学中的党团员或先进的积极分子,甚至我们的好教师恽代英、肖楚女、上大附属中学部主任侯绍裘等同志都愿来听听。……
当课堂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秋白从人丛中走进课堂,走上了讲台。他穿着一件西装上衣,手上拿着一顶帽子,他的头发向后梳,额角宽而平,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与他的脸庞很相称。他和蔼亲切地微笑着,打开皮包,拿出讲义和笔记本,开始讲课了。他的神志安逸而从容,声音虽不洪亮,但即使站在课堂外的同学也能听到。在他的讲话中,没有华丽的词藻和空谈。同学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他为了使大家明白,引证了丰富的中外古今的故事,深入浅出地分析问题,把理论与当前的实际斗争相结合。同学们都很郑重地记下笔记,万一有人因为参加社会活动而缺了课,非要借别人的笔记抄下来,才能安心睡觉。
瞿秋白既重视在课堂上对学生谆谆教导,又注意在课后对学生进行指导,循循善诱,使他们得到更多的知识,以补充课堂教学的不足。
可是,最好的教员却是瞿秋白。他几乎每天下午课后都来我们这里。于是,我们的小亭子间热闹了。他谈话的面很宽,他讲希腊、罗马,讲文艺复兴,也讲唐宋元明。他不但讲死人,而且也讲活人。他不是对小孩讲故事,对学生讲书,而是把我们当作同游者,一同游历上下古今,东南西北。我常怀疑他为什么不在文学系教书而在社会学系教书?他在那里讲哲学,哲学是什么呢?是很深奥的吧?他一定精通哲学!但他不同我们讲哲学,只讲文学,讲社会生活,讲社会生活中的形形色色。后来,他为了帮助我们能很快懂得普希金的语言的美丽,他教我们读俄文的普希金的诗。他的教法很特别,稍学字母拼音后,就直接读原文的诗,在诗句中讲文法,讲变格,讲俄文用语的特点,讲普希金用词的美丽。为了读一首诗,我们得读二百多个生字、文法,对于诗,就好象完全吃进去了。当我们读了三、四首诗后,我们自己简直以为已经掌握了俄文了。
社会学系逐渐成为上海大学最大的系,校中常常以社会科学为主举办课外学术活动。1923年春至1925年上半年,学校举办特别讲座,邀请中外名流来校演讲。如李大钊讲《史学概论》、《演化与进步》和《社会主义释疑》,马君武讲《一元哲学》,胡适讲《科学与人生观》、杨杏佛讲《从社会方面观察中国政治之前途》,章太炎讲《中国语音系统》,郭沫若讲《文学之社会使命》,美国学者华德讲《关于社会科学和社会问题》。1924年夏,学校举办暑期“夏令讲学会”。自7月6日至8月31日的八个星期中,共有名流学者三十五人参加演讲,作了五十一个学术报告,听众如云,盛况空前。报告中有瞿秋白的《社会科学概论》,汪精卫的《中国革命史》,戴季陶的《三民主义》,叶楚伧的《中国外交史》等。这些讲座、演讲,观点各异,甚至截然对立,但对于活跃学术空气,扩大学生的视野,都是有益的。
由于学校的提倡,学生组织了各种类型的社团。如社会问题研究会,以“研究社会疾病,促进社会健康”为宗旨,会员有八十多人,除举办演讲会外,每周例会一次,讨论重要的社会问题。此外,如三民主义研究会、中国孤星社、平民教育委员会、湖波文艺研究会等,都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把学术研究与社会改造结合起来。这对于培养学生分析问题,独立进行工作,都是有意义的。
炽烈如火的爱情
就在这个时候,爱情走进了瞿秋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