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荪认为,中国纯粹采取民主政治,是行不通的,因为人民的智力和道德不能有实质性增加,“吾民无立宪之道德”,在这种情况下,将国家托命于“此辈无立宪道德之庸众之手,则政治前途必不能有进步。”但如果纯粹实行议会政治,也是不行的,因为人民的知识和道德程度仍然不够。议会政治所需要三要素,如选举人互相信任、有冷静头脑、有理性判断等,中国一般民众并不具备。那么,适合中国国情的政治便是“贤人政治”,“吾中华民国之国本当在贤人政治。”
所谓“贤人”,就是社会上“贤俊”之士,有知识有能力同时又有很高道德程度的人士,与它相对的是“庸众”。所谓贤人政治,就是使这些贤俊之士执掌政治,即“所有之贤者悉集于上,而不肖者安于下,且此贤者起而为国家之重心,社会之斗南,国家之大命即托于此一部分人士之手。”他认为,政治的大忌,一是世袭的专制,二是无知的庸众同预政事,前者流为少数人专制,后者成为庸众政治。“贤人政治”与两者都不同,是介乎两者间而又吸收两者优点的政治运作方式。对于这种政治,张东荪说:“贤人政治者,由积极言,以国内一部分贤俊是而支掌政局;由消极言,一班人民对于贤俊,非惟不阻挠其活动,抑且敬服之,常能认识贤者,举以任事;由法度言,权力分立之形式具,凡立宪政治与民权制度无一不备,使所有之人于法制前,皆有发展其个性之平等机会;由社会言,则一班通常之人,必具有崇贤任能之德,虚衷顺从之性,一方面又常能辨别贤愚,凡贤者所为皆盾乎其后,俾其力厚而功伟;他方面则不为非分之争以停滞政治之进行,而召内部之分裂,此贤人政治之大概也。”他强调,贤人政治不是一种政体,只是一种政治的运作方式,“即以贤者运用政治也”。
可见,张东荪最初提出“贤人政治”,其动机是为解决如何使政治运作更合理、如何提高行政效率问题。在当时民众知识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下,他反对实行彻底的民主政治,认为那样只会导致一批庸众执政,降低行政效率,带来政治的腐败和政府的无能。所以,只有将政治托付给那些“贤俊”之士,由他们来执掌政权,才会避免像袁世凯统治时期那样的腐败与无能。从表面上看,张东荪反对实行民主政治,似乎是一种思想上的退步,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并没有否定人民的各项权利,他主张“贤人政治”,是在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前提下提出的,承认人人都有发展个性的平等机会,国家的主权仍然属于人民,只不过将政治的具体操作权交给少数“贤人”而已。
1917年11月,经过反复的思索,张东荪将民国初年形成的“贤人政治”思想逐步系统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长达3万多字的《贤人政治》,进一步阐述了“贤人政治”的政治主张,使这一主张更具理论色彩。他在解释写作该文的动机时说:“此篇乃著者十年来思想上之产物也。辛亥之岁,曾函告友人,与相辩难。其后以民权论之狂澜日高,不愿以此挑战。迨丙辰(1916年),审国人已饱受苦痛之教训,破迷知返,遂稍稍揭橥其旨于杂志日报。虽多反响,而颇见赞成。以为此乃适当机会,可以讨论矣。”
张东荪把政治思想上支配国家政治的根本原理,分为两大系列:一为庸众主义,即民主主义,二为贤能主义。他将庸众主义与贤能主义的区别概括为:庸众主义为多数决主义和代表主义,贤能主义为少数决主义和自由意思主义;庸众主义为平等主义和单调主义,而贤能主义为等级主义和复杂主义;庸众主义为非个性主义和齐进主义,而贤能主义为个性主义和率引主义或保育主义;庸众主义为个人本位主义和人民主义,而贤能主义为社会本位主义和国家主义;庸众主义为旧进化主义、功利主义和空想主义,而贤能主义为新进化主义、理性主义和历史主义。
在张东荪看来,庸众主义,就是近代平民政治,发源于希腊,其能够实行,有特别原因。一是雅典为城市国家,其范围甚小,容易统治。二是有少数杰出之士,非真听命于群愚也。所以,他断定:它是“希腊雅典人之特产物”,近代以后培根、洛克、孟德斯鸠、卢梭等思想家作了进一步发挥,便成为近代民主政治。并且近代平民政治,只是“庸众主义之程度的实现”,“皆为有限之平民政治”。
张东荪通过对近代所实行的“有限的庸众主义”的分析,对民国以来中国所实行的西方式议会政治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他断定:“以近代采取平民政治之诸国之历史为证,则但见其弊,不见其利。”这是因为:
第一,议会是“代表民意的机关,但国会议员“以私利为前提,措国事于腐败,或卤莽灭裂焉,或费时偾事焉,或议决不利国家前途之法案,或打消福国利民之政策。”所以,议会制度“自国家言,则不足以谋福利;自民德言,则奖励罪恶,风俗日娱;自民意言,则多数垄断,紊淆是非,政党操纵,无复自由;自政治言,则一切进行,必多停滞。”近代国会制度“堕其信用”,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不再居于重要地位。
第二,政党是议会制度不可缺少的,为“运用国会与内阁者也”。然“政党之弊,不可枚举”。政党政治必须依靠“多数之金钱”来运作;而其金钱取得的方法“要不离乎秘密与黑暗”,所以,猖獗、专擅、自私、轻率等等恶德,“皆与党俱存”。由于政党是代议制度所必需的,那么这样的恶德和弊端也就不可避免。所以,国会制度丧失信用,主要是由于“党弊”。
第三,选举是表达民意的手段,即“所以宣达民意者也”,但选举制度的施行,并不能真正表达民意。选举过程中出现的“强迫”、“卖买”现象,“不惟选举不足以代表民意,抑且反致民德日堕于卑劣也。”人民选举代表,不是以人民为本位,而是以政党为本位,便使选举制度“其间不能无贿赂,不能无轻率。”选举制度同样弊端丛生。
由此,张东荪得出了结论:“庸众主义所有之诸制度,皆不免于有弊,其弊乃与制度俱存,无法除免”。
张东荪指出,由于“庸众主义”存在着种种弊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世界政治思潮发生了重大变化,庸众主义和平民政治遭到思想家的批评,出现了一个“平民政治之反动时代”,“贤能主义”成为新的世界性政治思潮。
他认为,贤能主义的先驱者是柏拉图,故贤能主义,也叫“柏拉图主义”。其基本思想体现在他所拟定的《理想国》中,就是“以具有特别高深教育之一阶级为中坚,常使其勿堕;严立登庸制度,以继其后。同时使此具有特别教育之中坚阶级,与军队合为一体,则有精干忠勇者,以捍卫邦国。”所以,国家之成立,“必赖有一专以政治为职业之阶级,具特别教育,致有特出之才能,与独厚之操守,专以发扬国力为天职,百计以强其国,不暇他顾。盍国家之强,与其自身有密切之关系也。”实际上就是主张“专家政治”。
张东荪认为,“一国政事之进行,恃贤能主义;而群众之安宁,则恃庸众主义。”所以,必须将两者调和好,用贤能主义提高政治效率,以庸众主义宣泄民意。中国目前的当务之急,一是如何“焕发其贤能”,二是如何“宁息其庸众”,处理好了两者的关系,便会达到“夫贤能导靳于上,群生安息于下”的理想政治。正是在这样的思路指导下,张东荪调和“庸众主义”与“贤能主义”,提出了“贤人政治”的具体政治主张:“以专职政治与议会政治并行是已”。
张东荪指出,专职政治有两个要素:一是官吏,二是军人。“苟全国之人才皆入此二途,政治未有不修明者也。”他认为,官僚政治带来了许多腐败和不良弊端,但却不能说官僚政治就完全不足取。随着庸众主义的破产,西方各国开始走上“官僚政治”之路:德国所以强大,是由于“第一等人才咸入官署,或为军人也”;“英之所以强,乃正赖专职政治也”;“美之所以有今日者,纯恃此专职之政客,以政治为阶级,得展特长耳”。“专职政治”的长处在于,“一方既有才能,足以发展,他方付以权限,无所阻挠,”使国家政事,托命于“专职之一阶级”,此阶级“隐然为国家之柱石”。
如何实行“专职政治”?张东荪提出,“专职政治之养成,第一在有一定阶级之官僚,第二在造精练之军队。”而这两件事,“又必恃国内本有之特别势力,本此固有势力以改善,足以造成善良之兵队,亦足以陶育专职之社会。”这就是说,必须依靠国内已经形成的“本有之特别势力”,国家的兴亡,就寄托与此势力身上。“兴亡之机,唯在固有势力之自觉与否而已”。张东荪此处所谓的“固有势力”,显然是指当时执掌北京政权的北洋军阀势力。他认为,此“固有势力”应为“政治的中心”,“贤人”应该聚集在它的周围。张东荪不主张推翻“固有势力”,认为“推倒固有势力,乃谬计之尤者也。”只主张用改良的方式对于“固有势力加”加以警告,促其醒悟,“力自振作,趋于日新”。
张东荪认为,议会在法律上是国家的一个机关,但在政治上,应该成为宣达社会上各种意见、沟通民众与政府联系的不可缺少的机关,起一种“宣泄社会上各种意见之作用”。所以,他主张“议会之职守,在为社会陈情,使在上者与在下者常得沟通,而无隔阂。”使它成为“社会之缩型”的民意机关,而不能成为政治的中心,因为政治的中心在于“固有势力”,“即务使一等人物由固有势力继承而出。凡优秀之最者,悉入固有势力之系统下,为政治之中心”。议会的作用只是“为社会陈情”,最多也只能“以政治之镜鉴,补政治中心之不足”。正是由于议会变成了“为社会陈情”的民意机关,所以,议员便成为民众宣达意见的“委托者”,而不是政治上的“代表者”。这样,自然克服了过去“议会政治”的种种弊端。
利用“议会”作为纯粹的民意机关来宣泄民意,利用“专职政治”提高政治运作的效率,将政治的中心由“议会”转移到“固有势力”,使“贤人”集中在“固有势力之系统下,为政治的中心”。一方面,“有以政治为专职之一阶级,隐然为社会之中心,国家之柱石。具殊特之经验,受独有党教育,自成一系,忠勇为国。”另一方面,“则设庶议之机关,使外此一切社会上之意见,得藉以宣泄,且收稽查之功。”这样,政治常进,幸福日增,中国便成为“贤能导引于上,群生安息于下”的“最良国家”。
张东荪对议会政治的批评是相当激烈的,他也的确发现了议会政治的种种弊端。从民国初年主张立宪共和,赞同议会制度,到对议会制度怀疑和批判,是张东荪政治思想的一个重大变化。民国初期西方民主制度在中国尝试过程出现种种弊端,民主制在西方国家的破产,对北洋军阀势力的幻想,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理想一次次破灭的现实的刺激,降低目标、委由求全的资产阶级软弱性,成为张东荪提出“贤人政治”的主要原因。从总体上看,“贤人政治”的主张,是张东荪政治思想的退步,是建立民主共和政体异常困难的情况下,降低自己的政治要求,企图通过对“固有势力”的某些让步和妥协,换取一些资产阶级“贤人俊士”参与政治。也正是由于他抱着对“固有势力”的妥协态度,他才会主张“贤人俊士”集合在他们的系统下,通过对固有势力的“改善”来缓解政治腐败和行政上无能的状态,才会不赞同打击“固有势力”的企图。
当然,应该看到,张东荪的妥协是有限度的,并没有超过其原则。他尽管对近代民主政治和民主主义进行了批评,主张将政治托付给少数“贤人”,但他并非要牺牲人民的各种权利,相反,是以承认和保持人民的基本民主权利为前提的。他曾说:“政治上有格言曰:人民之政府,即为人民而设之政府,亦即人民而成之政府,此庸众主义之所诠也。而柏哲士易之,曰:人民之政府,即为人民而设之政府,亦即由人民之秀者而成之政府;此贤能主义之所诠也。二者之不同,仅限于此。”由此可知,庸众主义与贤能主义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异,贤人政治与民主政治,其精神也是一致的,只是在政治机构的具体运作上的不同而已。实际上,自动并没有放弃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基本原则,只是感到要对近代的“议会政治”进行修改而已。张东荪对“议会政治”的修正和补救,到30年代便发展为所谓“修正的民主政治”。
张东荪是民国初年非常著名的、有独立个性的政论家。他所提出的许多政治主张,在当时思想界、舆论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却并没有对现实的政治产生应有的效力。他所提出的“贤人政治”,也同样不会被“固有势力”——北洋军阀政府采纳。随后,研究系又在国会大选中惨败,张东荪等人在中国建立资产阶级立宪共和政体的希望彻底破灭。1918年12月26日,梁启超游欧前在上海与张东荪等研究系骨干会晤。他后来回忆说:“是晚我们和张东荪、黄溯初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这一席话要算我们朋辈中换了一个新生命了。”从此,梁启超、张东荪等研究系便彻底告别了政治活动,开始致力于文化事业和文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