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条约,1919年英国政府将终结从印度出口鸦片到中国的政策。然而,因为鸦片的利润如此巨大,中国国内又有庞大的需求,走私的问题也就不可避免,上海同样成为鸦片走私的最大基地。当时经营鸦片烟的生意掌握在“潮州帮”手里,因为本身做的是黑色生意,他们不得不接受黑社会的保护和勒索。就是如此,他们走私的鸦片在路上也经常被不同的帮会劫夺了去,这就是“抢土”。被抢得多了,烟土行不得不花一大笔钱请这些抢土的帮会分子来“护土”,有如请原来的劫匪来“护镖”。有种说法是,这些后来被烟土行“招安”的黑帮人物,先后有两拨,被人称为“大八股党”
和“小八股党”,大八股党的首领是英租界的沈杏山、季云卿、杨再田等人,“小八股党”的总头领即是杜月笙。
黄金荣的手下暗中也参与“抢土”的生意。入黄公馆不久,杜月笙就碰到这么一桩自家人做“抢土”生意出差错的事。那天入夜了,黄手下抢土的人回到公馆,就大呼小叫开了,说是已抢到了一大麻袋的货,哪知断后的人都先回来了,那运货的却还不曾到,看情形,路上出了差错。此时黄金荣外出,带走了那几个平时负责动刀枪的手下,家中管事的只有桂生姐一个,而涉及烟土的事情,向来是刀口舔血的事情,一般的小伙计是派不出去的。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这时候,只见杜月笙不声不响走出来,低声认真对桂生姐说:“老板娘,我去跑一趟吧!”桂生姐一听,瞪了他一眼,深感意外,但转念一想,杜月笙也是混过江湖的,眼下十万火急,别无善策,就同意了。于是杜月笙神情专注地问清了运货人要走的路,便拿了一支手枪匆匆出去。
成名很多年以后,杜月笙有时会对朋友回忆起那一晚的精彩:他一边坐黄包车在街上飞驰,一边也飞快地动着脑筋盘算:这人既然敢于黑吃黑,他要么就是来头大得可以和黄老板叫板,是有意为之,要么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临时起意,铤而走险,想钻空子发横财。前者可能性不大,因最近还没有这股苗头。如果是后者,那这人决不会吃了豹子胆,贪图“灯下黑”,呆在法租界,因为这是黄金荣的地盘,他这巡捕房督察长可不是白做的。但是,现在他也不敢在黄浦滩上满街乱跑,因为他心慌意乱之中,带一麻袋烟土,一来太扎眼,二来,想跑也跑不动,此人必定正在慌忙找藏身之处,不可能跑远。此外,当时上海县城的城墙还在(城墙在1912-1914年间被拆除,铺成了马路),一到夜晚便四门紧闭,偷烟土的人也进不去,而法租界他又不敢来,那么,这人肯定是在往英租界跑了,而这条路八九不离十,就是去洋泾浜的路。
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接界处的一道小河沟,浜南是英租界,浜北是法租界,沟后来成了臭水沟,就填沟为路,即民国时期租界的爱多亚路,现在改名延安东路。
在赶往洋泾浜的一路上,杜月笙都睁大眼睛,左右扫视,搜寻可疑人影。
猛地,他发现前边有一部黄包车,走得很是吃重,八成这车里拉的就是那个偷烟土的人。因为一麻袋烟土有一百多斤,再加上那个偷烟土的人,拉车的人力气再大也跑不快。他捏紧了枪,悄悄叫自己的车夫赶紧抢到那辆车前头去,一下子别住那辆黄包车。只见杜月笙一纵而下,将枪口指着车上那人,颇为镇静地说:“弟兄,你失了风!快下来吧!”那人一看这架势,顿时魂飞天外,抱着那一袋子烟土,呆在车上竟傻了眼。
看此情景,杜月笙心中马上踏实不少,因为他已经知道此人手中无枪,否则,他就会搂头放枪,哪会如此六神无主。于是,他放心转头去劝那个车夫,交代他这是黄金荣黄老板的事,本和他无关,现在只要再走一程,把车拉到黄公馆去,就赏大洋。那车夫一听是黄老板的人,加上有银洋赏赐,怎敢不听,于是,掉转车头就往黄公馆拉。车上那人一听,如五雷轰顶,连忙哀求杜月笙,请他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生路。杜月笙却说,你跟我回去,桂生姐最多把你臭骂一顿,不会要你的命,现在要走,我却保不了你的命。
于是杜月笙押着一车、一人和一袋烟土,紧赶慢赶回到了黄公馆。果然,看到烟土一两不少回来,桂生姐转怒为喜,在对杜月笙赞不绝口之时,也没有收拾这位贪念横生的手下,只喝令他滚出上海滩。
经此一役,杜月笙在黄公馆的地位急遽飞腾,迅速蹿升为黄金荣的心腹,从此,黄金荣让他参与掌管自己控制的鸦片生意。
随着杜月笙对鸦片走私涉入越来越深,他控制鸦片走私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不肯再甘居大八股党后头拣零食了。大八股党入道很早,经营有年,他们早就以金钱开道,串通了上海的诸多缉私机构,如水警营和缉私营,以及英租界的巡捕房,让他们对鸦片走私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到后来,他们从地下走上了台面,公然向烟土巨商大量收取所谓的保护费。潮州烟土帮的阔佬们虽然不得不从,但从此以后其生意有了缉私部门的枪杆子保护,烟土买卖就合法化了,花钱买个平安,也算有一得,这也可以说是“招安”
了这帮抢匪。
但二十年代前后,在黄金荣的支持下,杜月笙等人存心扩大自己在鸦片走私上的“话事权”。他认为,我们法租界自己的人有权控制法租界的鸦片贸易,办法,是去煽动和胁迫法租界的鸦片零售商对大八股党“造反”,改换门庭来买小八股党的货。因此杜月笙的小八股党和大八股党火拼得很厉害。
英租界禁烟的日期越来越近,“潮州帮”烟土商在英租界所开设的大土行迟早有一天要关张,早就想另谋他就,而上海滩只有华界和法租界敢继续收容这些烟馆。深明“有土斯有财”的道理,对巨额利润觊觎已久的黄金荣早已心动,想趁机把英租界的烟土生意完全揽到法租界来,就可以坐地分赃了。于是,黄金荣、杜月笙等法租界的势力和沈杏山等英租界的势力约好“吃讲茶”,解决地盘问题。在倚虹楼最好的雅座里,黄金荣请沈杏山赴宴。
据说,这次讲茶喝出火来,双方差点当场火拼。说是黄金荣出了电梯,见了沈杏山,劈面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沈杏山眼冒金星,回过神来就要动手,被他的手下死命抱住,他手下连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黄老板您请先回,我随后来登门拜访。这位手下果然第二天登门拜访,和黄达成协议,并且将一辆崭新的汽车连同司机一起送给黄金荣。
沈杏山斗不过黄金荣,而且手下也不愿为他卖命,所以在1923年左右,将法租界的“护土”生意拱手让与黄金荣一派。因为怕黄金荣斩尽杀绝,他有段时间还离开上海滩避风头,许久不敢露面。
垄断了法租界的市面、排挤了英租界的势力之后,不数年,黄金荣、杜月笙和金廷荪等人合股成立了一个三鑫公司。这个公司对外宣称是开发房地产,实际上是包揽烟土贩卖生意的烟土垄断公司。公司的幕后老板无疑是黄金荣,但黄有公职在身,当然不便公开出面,所以实际拿主意的是杜月笙,经理是金廷荪。金廷荪是浙江宁波人,精明强干,极会理财。他进黄公馆的门要比杜月笙还早,很受黄金荣的器重,他与杜月笙,都是黄金荣身边的心腹大将。不过,当时的杜月笙,演的还是“武生”,不似后来成为了“摇扇子”的角色,而金廷荪则自始至终演的都是“文戏”。后来,上海滩另一“大亨”张啸林加盟三鑫公司,使得三鑫如虎添翼,很快垄断了整个租界的烟土贩卖。
张啸林是杭州人,本来混迹杭州,在当地名气已经相当响亮。说起来,此人还是个读书人出身,肚子里也有几点文墨,不像黄、杜出道的时候斗大字不识。他年轻时入过浙江武备学堂,后来退学。早年也在上海滩混过,只是没有混出名堂。但二十年代初期,张啸林重返沪上,打算来大干一场。
因为他看准了一着棋。
自1916年袁世凯死后,中国陷入了军阀混战的分裂局面。在北方,他的一干北洋部将纷纷自立山头割据一方,计有冯国璋、曹锟、吴佩孚等为首的直系,段祺瑞、徐树铮等为首的皖系,以及“绿林大学”出身的张作霖奉系;在南方,有西南的唐继尧和两广的几股地方势力,他们的出身则大多是当年的革命党同盟会,或名义上需借重孙中山的革命旗帜,历来反对袁世凯的北洋系。中国的政坛就是这些人和他们操纵的国会在合纵连横,散布乌烟瘴气。当时皖系的浙江军阀卢永祥,由松沪护军使上任浙江督军,由卢系大将何丰林继任松沪护军使(何丰林名义上受直系的江苏督军齐燮元的管辖,而实际上则事事听命于浙江督军),刘春圃任淞沪警察厅主任秘书,俞叶封调任缉私营统领,而这些人都与张啸林有很深关系,浙江省省长更是他浙江武备学堂的铁党。这些人在台上,无异于给他张啸林指明了一条路:沪上风景正好,风云更待何时!
当然,他也懂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在上海滩另开码头,此事甚难,唯有争取黄老板、杜月笙的合作,方可事半功倍。于是他就来拜码头了。
说起来,黄金荣开始并不怎么高看张啸林,而杜月笙则从他的言谈中看出其背景深厚。于是,杜月笙劝黄金荣重用张啸林。其道理如下:第一,张啸林会说普通话,当时左右上海的政治势力,除开外国,就是北洋军阀,而他们大多是北方人,和这些人打交道,讲上海话不灵光,得有一个这样的场面人物来交结北洋要人。第二,张啸林是杭州人,而上海属于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卢永祥、何丰林手下的军警要人,皆为浙江籍。张啸林和他们熟络已极,人情往还,不作二选。经杜月笙这番分析,黄金荣对张啸林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因为他正要找一个能与浙籍军阀沟通的人物,以保护鸦片走私生意。
当时的鸦片种植及其税收,已经成为军阀的摇钱树,也是他们必欲控制的生意。1925年的齐(燮元)、卢(永祥)之战和奉(系)、孙(传芳)之战,实际上是为争夺上海的烟税控制权的较量(所以齐卢之战被时论讥为“小鸦片战争”或“第三次鸦片战争”),湖南军阀为湘西大打出手,也是为那里一千万元的烟税。表面来看,这些军阀开仗的理由,今天是“护法”,明天是“统一”,但如时论所言,“所谓护法者,不过各护其烟,所谓统一者,亦不过志在统一卖烟。”在这种局面中,寻不到军阀靠山,黑帮是不能顺利走私鸦片的。
杜月笙说服了黄金荣后,立即找张啸林会谈,并把张引为生平知己,从此两人即成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局面。张啸林既已入了杜、黄一伙,又领了杜月笙的大笔交际费,便去找卢永祥、何丰林关说,促成了军阀、帮会、租界三位一体的鸦片走私联盟。这一来,局面豁然开朗,三鑫公司的势力骤然大增。杜月笙更是踌躇满志,要大干一场了。
从杜月笙操办三鑫公司的运作来看,他实际上具有高明的政治眼光,对于当时的政治变局与自身利益得失的关系心知肚明,并且懂得利用这种格局变动牵涉的关系变动。“关系”,始终是他势力的基础。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行事方式,就是“有财大家发”。虽然做抢土生意时,也不得不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他不愿意长此打拼,而是愿意和原来的大八股党“合伙”,这是他和黄金荣大不相同的地方。他愿意“经营”,而不愿意赤裸裸“争抢”,虽则经营也不过是更高级的争抢。经营与赤裸裸争抢不同的是,前者所依赖的,是运用和营造“关系”。可以说,每一次他营造出一道关系,他的势力就增加一分。他结纳利用张啸林,使得他在鸦片走私上具有一统上海滩的局面,就是很好的说明。同样,他的势力深入英租界也是通过寻找、布局人脉来完成的,此事可供一说。
让出了“护土”的生意后,沈杏山“避风”回来,已经有些灰溜溜的景况了,在上海滩风光不再。这时杜月笙却主动出面和沈杏山握手言和,继而在杜月笙的撮合下,沈杏山和黄金荣反而结成了亲家,于是沈杏山对杜在自己落难时不赶尽杀绝反而拉他一把非常感激,就此被杜月笙彻底收服,这是杜扩大在英租界影响的一步棋。
同样被他收服的另一位英租界大亨是赌场老板严九龄。他们交结的缘由,也是一桩趣闻。话说,杜月笙有个开山门的徒弟,绰号“宣统皇帝”
的江肇铭(因长相颇似末代皇帝溥仪),某次上严老板的赌场,“宣统皇帝”
输得急了,硬是找茬说赌场作弊。严九龄查清江某人不过是杜月笙的徒弟,气不打一处来,他是“通”字辈人物,杜月笙不过一“悟”字辈,他的徒弟都欺负上门了,这口气咽不下。他当场换了脸色,冷笑一声说,看来我这场子是开不下去了,送客!这就是等着他的师父出头(自己不能“以大欺小”)火拼的意思。江肇铭自知闯了祸,大惊失色跑了。别人将此事传给杜月笙,杜月笙一听,也是一惊。
他此时不过是黄金荣的手下,而严九龄当时是和黄金荣一辈的人物,势力也不小,不会善罢甘休。但杜月笙的机智又一次使他渡过了一劫。他迅即将江肇铭找来,同时以最快的速度筹了一笔不小的钱,领着徒弟来到严家,给严九龄负荆请罪,自认管教不严,奉上一笔钱赔偿赌场的损失,恳请严老板开张营业,到时自己一定邀一帮朋友来捧场。话说得不卑不亢,落落大度,也不怕场面。
严老板一看,人家在搭台阶,自己不顺台阶下,要大动干戈似乎也有点小题大做,于是此事揭过不提。杜月笙最难得的,是他自始至终没有让黄金荣出面,替他收拾这场面,而是单枪匹马与英租界的大亨讲和了这件事。这一来不给黄金荣添麻烦,二来给黄金荣造了一个势,使人知道黄某人的手下,现在都可以和英租界大亨“讲斤头”,则黄某人自然高人一等,再次,这件事展现出来的魄力与机智,使得杜月笙具有了从黄公馆独立出来的实力与声望。
虽然避免了火拼,严老板却还是被得罪了,严对杜自此心中存了芥蒂。
几年后,杜月笙想将自己的势力从法租界往英租界推进,需要笼络严九龄,几次邀严见面吃饭,严都婉拒。事也凑巧,不多久严九龄有位做军阀的朋友来沪上,住在英租界,却对法租界的洋场甚为艳羡,于是托严老板安排一下去法租界游玩几天,想交几个那边的朋友,尤其想结识杜月笙——这时候杜月笙已经在全国军政圈子中有了“非常够朋友”的名气,各类混江湖的人都以结识杜月笙为荣。
严九龄当场答应下来,名为上海滩“大亨”,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岂不塌台?但他心底却直叫苦,因为法租界已经完全是杜月笙的地盘了,没有杜月笙捧场,在法租界哪有什么有意思的场面。自己以前不给他面子,这回连口都难开。正在为难的时候,杜月笙从别处知道了严九龄的窘况,却主动给严九龄送来请帖,邀请严老板和他的朋友赏光,来法租界一晤,到时一定请法租界的众多场面人物捧场,为严老板的朋友接风。严九龄接到这一请帖,真是又喜又愧,也不得不对杜生了敬佩之心。从此之后,严九龄与杜尽释前嫌,成了杜月笙人际关系网络中甘为其用的一颗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