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 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 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 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 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 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 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 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 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 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 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 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 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 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 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 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 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 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 表演。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 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 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 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 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 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 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 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 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 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 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 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 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 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 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 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 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 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 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 卷前语上,我写下了 “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 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 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 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 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 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 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 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 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的真实姓名, 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 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相,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 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 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 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 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 们还在意什么? ”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贴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 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 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 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 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 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 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 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 悯是什么。
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 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嗓噪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生 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 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 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 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 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 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 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 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 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 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 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 他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 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没取了营 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 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 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 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 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 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 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 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 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 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 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 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妒的,是他小脚的 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 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 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 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 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 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 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 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 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 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 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 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 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 石块中钻出来,擦千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 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 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 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 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 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 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 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 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 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 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 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 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 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 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 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 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 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是,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 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 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 ”我随即站 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 ”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 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 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 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 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 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 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 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 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 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 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 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 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 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 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获奖后发生了彳艮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 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
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谢谢大家!
到场的嘉宾静静地聆听 着莫言讲述他的故事。尽管大 多数外国人不懂中文,演讲现 场也没有同声传译,但莫言讲 述中饱含的深情感染着他们, 现场的外国嘉宾在多数时间都 将专注的目光投向莫言,时而 翻动着手中不同语言的译本, 随着莫言的故事一同思索。听 众们被莫言所讲的故事深深感 动。演讲结束后,听众集体起 立鼓掌,向这位“讲故事的人” 致敬,掌声雷动,长达一分钟 之久。莫言在掌声中一再举手 致意,随后在院士们的陪同下 离去。嘉宾们意犹未尽,不忍 离去,纷纷走上莫言刚刚演讲 过的讲台留影。一旁的保安面 露无奈地看了看表,又似乎理 解地点了点头,就微笑着走到 一边。持续了将近半个多小时 后,还有人三五成群地讨论着 这次演讲,争论着最后三个故 事的深邃内涵。
瑞典电视台记者安·维多 利亚曾到莫言的故乡髙密釆访 过,她说:“过去10年的诺 贝尔文学奖演讲我都听过,莫言的演讲非常有意思,告诉我 们作家是什么,他们为何写作, 他们的经历和背景对其写作的 影响等。他把他的经历描述得 很美,非常动人。”
一位旅瑞华人作家说:“很 多瑞典人都说,这是他们听到 的最好的诺贝尔演讲。其中那 个破庙最后轰然倒塌的故事, 非常有戏剧性,让人们印象深 刻。”
瑞典红十字会国际部部长 约兰·巴克斯特朗德对记者表 示:“听了这场非常个性化、 内容丰富的演讲,觉得他是当 之无愧的文学奖得主,我非常 喜欢他。他的语言很有力度, 充满思想内容。”
策划并组织“快闪”活动 的留学生张驰听完演讲后,兴 奋地站在讲台上留影,她说:
“组织活动的时候是因为他让 我骄傲,而今天的演讲,他让 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