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12月10曰16: 00 地点:斯德哥尔摩音乐厅 翻译:万之
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尊敬的王室成员,尊敬的诺贝尔 奖获奖者,女士们先生们!
莫言是一个诗人,一个能撕下那些典型人物宣传广告而 把一个单独生命体从无名的人群中提升起来的诗人。他能用 讥笑和嘲讽来抨击历史及其弄虚作假,也鞭挞社会的不幸和 政治的虚伪。他用嬉笑怒骂的笔调,不加播钟地讲说声色犬 马,揭示人类本质中最黑暗的种种侧面,好像有意无意,找 到的图像却有强烈的象征力量。
高密东北乡包容着中国的传说和历史。他的旅行能够进 入一个驴子和猪的声音比人民委员们的声音还高的国度,很 少有现实中的旅行能够超过它们,而且这个国度里的罪恶和 爱情都能达到超自然的比例。
莫言的想象飞越在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之上。他是一个 妙不可言的自然描绘者,他对饥俄最有体会了如指掌,也从 来没有作家如此赤裸裸地描绘过中国整个二十世纪的暴力, 包括那些英雄、情人、虐待狂、土匪——而首先是力大无穷 不可降伏的母亲。他向我们展示一个没有真理、没有理性和 没有同情的世界,也是一个人类失去理智、无力无援和荒诞 不经的世界。
一个这种社会不幸的例证是在中国历史反复出现的“人 吃人”现象。在莫言笔下,这也表现为不加节制的消耗浪费、 产品过剩、垃圾堆积、纵情声色和难以言说难以置信的欲望, 只有这位作家能够在所有的禁忌界限之外来措辞言说。
在长篇小说《酒国》(英语书名Republic of Wine )中, 人们最喜欢品尝的美味佳肴是一个烤熟的三岁婴儿。而正是 男孩变成独一无二的食品,那些被忽略的女孩就幸存下来。 这种反视指向中国的家庭政策,女胎儿要流产,而数量到了 天文级别:女孩甚至都不值得吃。有关此事莫言又写了一本 完整的长篇小说《蛙》。
莫言的故事有神话和寓言的诉求,将所有价值都彻底颠 覆。我们从来不会在他的作品里遇见在毛时代的中国曾是标 准人物的那种理想公民。他的人物生气勃勃,甚至采取最不道德的方式和步骤来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炸毁那些命运和 政治把他们禁铟起来的牢笼。
莫言描绘的不是共产主义的喜欢广告宣传的历史,而是 描绘一种往昔,用他的夸张、戏仿并在神话和传说中开局起 步,让人深信这是对五十年政治宣传所做的至关重要的修正。
在莫言最奇特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妇女视角控 制全局,而他用尖锐讽刺的细节,描绘了中国上世纪六十年 代前后的大跃进及大饥荒。这里嘲笑了那种革命的伪科学, 用兔子的精子给绵羊做人工授精,而怀疑这种做法的就成了 右派发配流放。这部长篇小说以九十年代的新资本主义收尾, 骗子可以用美容剂致富发财,还通过嫁接而寻找出凤凰。
在莫言作品里,栩栩如生地,一个消失了的农民世界在 我们的眼前升起展开,你能感觉到它的鲜活味道,即使是最 腥臭的气息,虽然残酷无情让你惊骇,但是两边又排列着快 乐的牺牲品。这里没有一个死去的瞬间。这位诗人无所不知、 无所不能,描绘一切各种各样的手工艺,锤炼出来的, 建筑起来的,挖掘出来的,有家畜的饲养,也有游击队的诡 计。你感到整个人类的生活都能在他的笔尖下呈现。
他的写作比拉伯雷和斯威夫特之后的大多数作家都更趣 味横生,也更恐怖丑恶,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的我们这个时代更是如此。他端上来让人享用的是苦涩的调味品和佐 料。在他跨越近百年中国的宽广织毯上,舞蹈的不是独角兽, 轻巧跋步的不是少女。但是他描绘的也是一种牲口棚里的生 活,让我们感觉,我们在其中已经居住得实在太久。因为种 种意识形态和改革运动来来去去,而人类的利己主义和贪婪 无耻依然如故。因此莫言守卫维护着那些渺小的个人,不让 他们受到任何不公正的伤害——从曰本侵略者的占领到“文 革,’,直至今天的产业疯狂。
那些来到莫言家乡的人,能看到这里无限无尽的善良与 最令人厌恶的残忍的斗争,等待他们的是一种让人眼花缭乱 的阅读冒险。可曾有过这样一种史诗般的春潮淹没过中国以 及世界其他地方吗?在莫言那里,世界文学发出一种强烈的 声音,能感染当代的几乎所有人。
瑞典学院祝贺你。我请你从国王陛下的手中领取2012 年的诺员尔文学奖。(用中文说)莫言,请上前来!
2012年12月10日 斯德哥尔摩
最初,我也想穿件“唐装”去参加颁奖典礼与国王晚宴, 但一想到满台燕尾服中出现一个“唐装”似乎也很不协调。 说实话我从小怕穿新衣,因为在我们那儿,谁穿新衣谁就会 被讥讽。我有一位叔叔比我更甚,有一年婶婶为他买了一件 新衣,他放在土里搓了搓才敢穿在身上。有朋友将网友为我 设计的几套服装照片发到我手机上,我看着乐。能成为网友 们调侃、戏说的对象我感到很开心。我知道我穿什么衣服都 不会好看,但总比不穿衣服好看,所以也就让朋友的女儿帮 助做了几套衣服。燕尾服是斯德哥尔摩的一家老牌服装店制 作的,他们预先要去了尺寸。这家店专为诺奖获得者制作或 租赁燕尾服。本来我也想租赁,但一打听,租赁的价格也很 贵,那就索性买下来吧。
走上颁奖台与从左侧上台的瑞典学院院士们会合时, 派尔·维斯特拜里耶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我的 授奖推介将由他宣读,他读过我十六本书,知道我写了什么。
坐在我右侧的是曰本生物学家山中伸弥,我很敬佩他。 在贵宾室等候上台时,他曾对我说,回去后一定要看我的书。 我说谢谢,但我不会看您的书,因为我看不懂。他笑了。
因为事先经过走台排练,我看到每个获奖者都很熟练地 从国王手中领取了奖牌和证书,然后对着国王和王室成员鞠躬,再对诺贝尔基金会的人和院士们鞠躬,再对台下的观众 和自己的亲友掏躬。
派尔·维斯特拜里耶的致辞慷慨有力,看起来他的情绪 很饱满。致辞临近尾声时,他侧面看着我,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看了一下山中伸弥,他示意我站起来。我听到派尔·维斯 特拜里耶大声说:“莫言,请! ”便向舞台中央走。那里, 地板上画着一个圆,圆里有一个很大的“N”。我用左手托 住国王递过来的奖牌和奖状,伸出右手与国王相握。国王的 手粗壮有力。国王说了几句话,我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到他 说了什么。我说谢谢。然后,与前面那六位一样,我鞠了三 躬。我听到台下掌声很热烈。我回到座位上掌声还在继续。 我看到了妻子、女儿和一些熟悉的面孔。我什么也没想,我 一直在观察。
颁奖典礼结束后,得奖者亲友上台。我与妻子合了一张 影。诺贝尔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将奖牌和奖状要走,放在台侧 的一张桌子上,供人拍照。
接下来就要去赴那场著名的晚宴,我想去拿奖牌和奖状, 随员说:以后会给你的。
在明明是红色却被命名为“蓝厅”的宴会大厅二楼的走 廊里,按照预先排好的次序,我与妻子跟随在国王的妹妹和她的男伴身后。因为我们不懂外语,所以他们将我与妻子安 排在一起,与中国驻瑞典大使夫妇相邻。沿着高高的楼梯鱼 贯而下。我看到前边的一对对男女,女的都挽着男的胳膊。 我悄悄地对妻子说:“你要挽着我的胳膊。”她说:“那不 让人笑话? ”我说:“没人笑话。”她便用手轻轻地扯着我 的衣袖。
我已经想不起那晚宴上吃了些什么,只记得一阵阵犯困。 来到瑞典后,我每夜只能睡三个小时,即便这三个小时里, 也是梦境连连。舞台上有节目表演,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妻子戳醒我。我坚持着,盼望着这漫长的宴席尽快结束。
时间已是深夜,获奖者致辞开始。他们都用英文致辞。 因为没有现场翻译,我的致辞是提前翻成英文印在了菜单后 边。
我一直以为这个致辞应该是在王宫晚宴上,所以下午出 门时没有带文稿。临到我致辞时,就上台随便说了几句。我 想也没有人在这样的时刻愿意听我冗长的讲话。我的致辞与 文稿意思大致一致,只是多说了一句废话:“与科学相比, 文学没有什么用处,但也许文学最大的用处就是它没有用 处。”
这场马拉松般的宴席终于结束了。但宴席结束,活动没有结束。大家又跟随着王室成员到了楼上的大厅。在那儿, 有人跳舞,有人聊天。我十分疲倦,想回去睡觉,但随员告 诉我不能走,待会儿还要与王室成员谈话、合影。
我与妻子先与王储维多利亚公主夫妇聊了几句。王储说 “你在大使馆的讲话很好,你的演讲也很好。”我自然知道 这是客套话。
又等了一会,国王与王后过来,与我们聊了几句。王后 夸我的外孙女很可爱,我想她看了瑞典电视台专程去高密拍 摄的有关我的纪录片。然后合影。但至今我也没看到照片。
回到饭店,我对妻子说:“直到现在,我才感到,是真 的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莫言
获奖艺术证书上的简短说明文字 水流上山,成为秀丽而残破风景中远远映射的镜子。
在镜面映射中有冷雾寒树。
那些重生的人互相看不见而又排成行列行走着。
有我、他、驴子和一个并不属于这部故事的牛般大的老鼠, 而他们内部都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