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住在Grand Hotel 的宾朋们乘坐酒店门口的大巴 车出发。大巴上,翻译莫言作 品的各国优秀翻译家们和笑笑 亲切地打招呼,如果你没有看 到他们的脸庞,只是听着他们 之间亲切的交谈,你绝不会想 到他们是瑞典人、法国人或日 本人。大约五分钟左右,大家 便到达了瑞典学院旁边的停车 场。晶莹剔透的雪花在路灯下 忘情地纷飞,一行人下了车,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前 行,迫不及待地去享受即将开 始的文学盛宴。
在二层的衣帽间存好大衣 和包后,大家上楼梯到达三层 的演讲大厅门口。演讲票分为 蓝色与黄色两种,恰好是瑞典 国旗上的两种配色。其实,无 论是在斯德哥尔摩大街小巷的 广告牌上、彩灯挂饰上、橱窗 展里,你都随处可见这两种颜色搭配。持蓝票的听众由东门 入场,持黄票的听众则由西门 入场。用两种色彩来区分演讲 票,就是为了分流来宾,不造 成拥堵的现象。让我们十分意 外并非常遗憾的是,手中这张 珍贵的演讲票一律在进门处被 收回,无法珍藏。
演讲厅门口的小橱柜里陈 列着用多国语言翻译的莫言作 品。旁边的桌子上齐整地摆放 着六摞演讲稿,它们分别是演 讲稿中文、英文、法文、瑞典 文、西班牙文、德文六种语言 的译本。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得 主在演讲时现场都不设翻译, 莫言用中文朗读,听众可以选 择一种语言的译本将它带入演 讲厅。当然,它可以被永久的保存。
演讲的题目映入眼帘—— “讲故事的人”,它已经调动 着每个人自年幼开始对故事的 期盼与好奇心了!
虽然演讲开始的时间为17 点30分,但瑞典文学院提前1 个小时开门,很多嘉宾早已入 座,齐聚一堂。演讲厅内金碧辉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个白 色的演讲台,演讲台上放着话 筒与一杯纯净水。正对着演讲 台的4排椅子是预留给瑞典学 院的几位院士及其家属的,两 侧则各有8排嘉宾的席位。演 讲台旁有一个小圆桌和两把 “农夫洛可可”(瑞典人模仿法国 家具的洛可可样 式,却修饰了它 繁复的雕琢,使 其形态更加大方,线条更为简洁。) 25式的椅子,圆 桌上摆放着莫言作品的瑞典文 译本——《红高粱家族》《天 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劳》。 17点整,近400名嘉宾基本到 齐了。当晚莅临演讲会的有诺 贝尔评委会的成员和一些著名 的翻译家,还有很多瑞典文学 界以及对中国社会有深入研究 的专家学者。他们的到场也从 一个侧面表达了瑞典社会对莫 言和中国文化的关注。
我们看到瑞典学院诺贝尔 文学奖委员会主席韦斯特伯格 携夫人入场,随后瑞典学院院 士、汉学家马悦然与妻子陈文 芬也坐在了第一排的位子上。
演讲台对面的大门打开 了,杜芹兰身着大红色中式服 装,缓缓出现在演讲厅里,她 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一排的位置 上,微笑着对身旁的马悦然夫 妇致意整个演讲厅忽然安静 下来,大家都被这位身着红 衣、端庄大方的东方女士所吸 引,纷纷猜测她是谁。杜芹兰 虽然内敛低调,但是身上的这 抹亮色,无疑让当晚以黑、灰 色为服装主色的全场听众眼目 一新。
掌声响起,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前主席谢尔·埃 斯普马克的陪同下步入演讲 厅。
(①诺贝尔文学奖委 员会前主席谢 尔·埃斯普马克 演讲稿由马悦然 院士翻译。)
埃斯普马克在嘉宾们热烈 的掌声中,走向讲台表达对莫 言的欢迎①:
“亲爱的莫言与杜芹兰、 瑞典学院院士们、女士们、先 生们,热烈欢迎你们到瑞典学 院并聆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 演讲!
“故事也许是人类最原始 的知识根源。故事可以用来讲 任何事,也不受语言的任何限 制。故事最重要的作用是显而 易见的,它是一个逼迫大世界 显出它的面目的微观世界。一 个真正讲故事的人,虽然只是 讲乡村生活,也会让我们看到 整个社会的风貌。
“古希腊文化把历史与故 事分得很清楚。历史所讲的是 已经发生的事,故事所讲的是 可能发生过的事。这种真理与 可能的区别好像降低了故事的 真实性。可是,故事它只绕一 个圈儿而让我们惊讶。有时候 故事告诉我们的比历史教科书清楚得多。真的,故事有时候 让我们感觉到我们就站在真的 历史当中。
“有力量的故事让我们看 见我们以前只认为我们看得见 的。这就是故事的力量。这就 是讲故事的人的责任。
“莫言,请你上来1 ”
莫言走上讲台,所有的人 聚精会神。演讲厅里能听到人 们的呼吸声,能感觉到期盼的 热度。莫言一开始并没有直接 朗读演讲稿,而是对今天刚刚 喜得千金的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恩格隆德表示祝贺:“我先说 几句演讲稿之外的话,两个小 时之前,我们瑞典学院的常务 秘书,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小女 孩,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开 端,我相信在座的懂中文也懂 外文的人,会把我刚才的话转 译给大家,我向他表示热烈的 祝贺。”
在演讲开始之前,他加入 了这样一句祝福的话语,这多 少有点让人讶异,但你看一眼 他的面庞,只需看一眼,你就 会被他那真诚、温和的神情所感染:是的,这就是莫言。不 说感谢瑞典学院,亦不说感谢 生命的到来,这一切情感已经 自然而然地表露在祝福中。在 莫言开始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之 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温和、 谦逊、友好、与人为善。他真 诚地赞颂一切生命的降临,悉 心地关爱着所有的人。也正是这些流淌在他血液里的美好品 性和对生命的深厚博大的爱, 使得他拿起笔来,将他对人类 真善美的挚爱滔滔不绝地奔涌 在稿纸上。即便今天他成为蜚 声中外的作家,他仍然保持着 他的本色。
隨后,他展开讲稿开始演讲。
在进入演讲大厅之前,我和太太被引领到一间古朴典雅 的小会议室。房间的四壁上挂着十几幅人物肖像油画,我猜 想这也许是已故院士们的画像。会议室中央有张长方形的铺 着绿色绒布的桌子,桌子顶头有一把椅子,两边各有两把椅 子。我想这应该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中五位“常委” 开会的地方。是他们在这里从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作家中遴选 出五位作家作为本年度的候选作家提交给“全委会”,然后 经过阅读、讨论甚至是争论,最后从中选出一位得奖者。我 很想知道我是何时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视野, 又是何时进入了五人小名单,围绕着我曾经发生过哪些争论, 与我竞选2012年得主的又是哪些作家,但这些,在我有生 之年是不可能知道了,等与我有关的内幕可以解密时,我已 化为了泥土。
谢尔·埃斯普马克将我引领到演讲台上。这个演讲台很 矮,站在台上,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感觉。我感谢这个讲台, 因为它与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身份相符。我的普通话没有学好, 如果让我即席演讲,基本上可以做到字正腔圆,但如果让我 当众念稿,就会南腔北调。幸好,那晚上大厅里的绝大多数 听众,是听不懂中文的。
演讲结束,掌声的热烈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这些 掌声里有礼貌,但持续时间之长,说明除了礼貌,我的演讲, 还是引发了听众的感动。
事后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我的演讲,当然也有一些人痛 恨我的演讲。我讲我自己的故事,讲我最想讲的话,褒和贬都随意。我衷心地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又有一位中国作家站 在这个讲台上,做一场比我的演讲精彩无数倍的演讲。
演讲之后,瑞典学院的院士们陪我和妻子来到了 一栋幽 静的别墅 (Address: Bergsgarden, Sollidsbacken 6)。夜 很静,白雪皑皑,灯光迷蒙,确有几分童话氛围。
别墅里的装饰古香古色,墙上的油画和架上的瓷器,都 彰显着这栋建筑的古老历史。据说这里曾是一个外交官的别 墅,后来捐给了瑞典皇家学院。此处慢慢的也就成为了宴请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固定场所。
晚宴的主菜是鹿肉,尽管只有八成熟,但我还是坚持吃 完了。我与谢尔·埃斯普马克坐在一起,我太太与派尔·维 斯特拜里耶和马悦然先生坐在一起。秦碧达女士担任我与埃 斯普马克谈话的翻译,马悦然先生担任我太太与维斯特拜里 耶谈话的翻译。席间,埃斯普马克突然问我:“莫言,如果 让你推荐一位明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会推荐谁? ”我 说:“请给我两个小时的考虑时间。”
宴会结束后,我太太对我说:维斯特拜里耶说他读过我 十六本书,并说他认为我是他当选院士以来评出的最优秀的 作家。
我清楚派尔·维斯特拜里耶的话只代表他一个人的看法, 但心里还是感到一丝欣慰。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