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军主飞回本阵,虽已是夜晚,军营内依旧灯火通明,各处卫士谨守边界,昂然挺立,营帐布帛在寒冷夜风中哗啦啦作响,冰戈反光,刀枪突出,兵势之势,军纪之严明,不可一语概括,神族内部,武力与血统是地位的唯二象征,得其一者都可以平步青云,神族并不是一个腐朽破烂,拒绝进步的集团,它一直在将优秀者吸收进统治阶级,如此强干弱枝,方能以武力镇压各地反抗浪潮。
只是第三军主见了这军容盛情,内心深处反而厌憎之心大起,对这些血腥事物生出难以面见的心态,第三军主一身暴怒气势,走回主将营内,他坐回帅位,勾起酒壶,一口气喝完大半烈酒,胸中纷乱心思才稍稍安定,接着又想起今日与人族交手时,最后冲出的剑士,其剑法虽然精湛,但是临敌经验太少,难成大患。
扰乱第三军主心思的不是白发人剑技,而是徐秋白发之内,那张千娇百媚的容颜。
初交手时看到那张脸,他就无法用尽全力,和徐秋相斗时,神族皆知的第三序列两大神功,他只使出一门——乱五行印法,嘴上说来要将其剥脸扒皮,但不知为何,他真的无法动手。
第三军主开始回想缘由,同样相似的面孔,同样桀骜不驯的语气,这都勾起他最深处的回忆和人生那个令他中痛不欲生的命令,烈酒后劲涌上来,第三军主宽大面具下的脖颈都艳红欲滴,回忆往事带来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弱,二十年,历历在目,只是伊人却已经魂飞魄散,第三军主连她最后一面都难再见到,只有每年神都御殿会议时,他才能借口吊唁先祖,去看一看她的坟冢,像是锥凿刻石般刻其美貌天颜存在脑海里。
想到此处,第三军主更加心乱如麻,神力勃发,一掌击碎面前矮桌,放声长啸,哀婉不绝,似离群鸿雁,又似山涧落石,向永不着地的深渊跌落,帐外黑旗卫兵听到帐内惊响,顾不得询问主帅,打开门帘闯入进来,第三军主烦心至极,一拳神力打出,把黑旗卫兵振得浑身浴血,筋骨爆炸,海量鲜血四处溅射,“咚咚”两声,白骨森森的莹红残骸落在地上。
其他卫兵心惊胆战,看着怒喘如牛的第三军主,杀气腾腾,无人敢上前。
过了很久,第三军主才用嘶哑声道:“收拾干净,告诉摩倾焰,军议在他大帐内召开。”
第三军主走进摩倾焰营帐内,早有士兵点燃烛火,倒满美酒,第三军主还在烦恼之际,阴风阵阵,营帐门帘大开,一只卷着黑气的骨雕——其上没有一丝血肉,落在他面前。
第三军主认出那是第十序列专用的传信不死鸟,他接过骨雕,双瞳凝视着那双绿光森森的鬼火鹰眼,骨雕黑气尽散,卡啦啦分解为一片碎骨,头骨内也不再有灵魂火焰跳动。
第三军主火灵神力发出,烧尽骨堆,对卫兵说道:“给我准备食物,水,还有厚重衣物,速速去办。”
“遵命。”
摩倾焰率领诸将回到军帐内时,第三军主早已不见,此后摩倾焰寻遍大营各地,也没有找到第三军主。
徐秋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他的双眼裹着一层黑圈,精神甚是萎靡,一向爱开玩笑白七也关心的问起徐秋。
行军使笑笑,表示自己只是大伤初愈,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徐秋默默行走,身边西清士兵人来人往,虽然每人脸上都疲惫异常,但是依旧没人带有一丝伤感与绝望,相反,士兵们都还笑着与徐秋敬礼。
徐秋被士兵的表现激励,想到: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我只要守住西清就好,其他的事情过后再想,徐秋,战场上心不在焉,必死无疑。
行军使思考完,换回乐观态度,一路去到将军府内,昨日战斗,西清众将围攻第三军主,数人重伤,徐秋想要去一一拜访,尽一份同袍之谊。
卓然老将军躺在床上,左袖空空如也,徐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老将军看茶才惊醒。
行军使拙于言语,最后吞吐说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早日康复,再回战场。”
卓然温和的笑道:“承蒙吉言了,徐秋,你比大多数行军使都要强啊。”
“没有,将军过誉。”
“仅仅在勇气上,整个极域……不,帝国内都很少有人敌得过你,气势境界就敢挑战异鬼军主。”卓然啧啧称赞:“年轻人可畏啊。”
卓然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袖,语气一变:“这该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场战争了吧,无路可走了啊。真是悔恨,西清,西清,建成起就吞噬了无数人族儿郎,不过,葬在这种地方,对于戎马一生的我来说,也是个幸运的结局吧。”
徐秋悚然:“下属一定竭尽全力,守护西清,护得将军南归。”
卓然自知失言,歉然道:“这种时候还要来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话,还真是难为你了。”卓然用仅剩的右臂放在徐秋头顶。
“帝国就交给你们了。”老将军指了指放在书桌上的将军大印——那是西清最高权利的象征,一语双关的说道。
徐秋内心紧张,卓然将军竟似有将西清防务交托给他的意愿,行军使知晓自己能力,别说打仗,就连百人以上的战斗他都指挥不好。
他本能的想要拒绝,但是卓然将军透出疲倦的神态挡回了他所有的话:“帝国万胜,星空无垠”。
徐秋离开将军府,手中拿着卓然大印,西清守军的高级军官们已经所剩无几了,健在的军官,如白夜,晏清,他们任何一人都无法令现存的派系团结一心,思考来去,合适的指挥人选竟只剩下个参军时间不到一月的徐秋,世事难料,老天竟把决定胜负的砝码交给他这个蠢笨,稚嫩的新兵,徐秋真是想哭又想笑。
徐秋不自觉的婆娑那块玉石大印,上面给他的不仅仅是为所欲为的权利,也是重如泰山的职责,关乎西清数万人生死的重担。他呼吸沉重,开始怀疑这场景的真实性,去找白夜大叔商量吧,他这样想到,刚刚跨出脚步,城楼边就传来阵阵钟声警告。
异鬼在这种时候真是不甘心缺席,徐秋这样想着,毅然走向前线。
旌旗漫卷,黑旗劲卒潮水般涌来,人族士兵严阵以待,万箭齐发,重复过无数遍的战斗再次开始,所不同的是人族帅旗由原先的“银藏将军卓”变为了“极星军行军使徐”。
初晨时分,双方交战最激烈的地方是东部城墙,西清守军奋力战斗,黑旗士卒讨不到半分机会,徐秋虽然经验不足,但是有晏清和罗星的指点也无甚过错。
正午一过,异鬼水军发出,双方开始在浚河南岸展开血腥厮杀,陈筱峰重伤,水下星阵功效减少大半,黑旗族发现异样,更加大投入兵力,城北一时间战报频传,请求支援。
徐秋带上预备队赶去北岸,正遇见白夜,猫人大叔对徐秋亲自来援表示惊喜。
两人刚刚照面,还未及谈话,就岸滩摇晃,河水起伏跌宕,汹涌澎湃,异鬼抢岸小船瞬间颠覆了个七七八八,浚河一改往日温顺细流的样子,露出血盆大口,吞噬敢于靠近它的生灵,徐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一名被卷走的战友,扔回岸上,浊水拍击之下,徐秋护体气势忽明忽暗,光芒不一,脚下竟然站立不稳,随时都有可能被大浪卷进水涡内,做那河底鱼食。
徐秋晋级势境,灵力强大虽谈不上移山倒海,但飞空御气,击浪拍水还是不难的,今日方知自然伟力,沛然莫大,想以区区微邈身躯抗衡之,真是自大自狂。
想到此处,徐秋记起玄水剑诀中的相生变化,水有万相,奔腾静止,水有二极,固液相形,若想完美使出那玄水剑,不正要以身化水,感触天地吗?今日身处凶悍波浪中,不如融于水势,顺流而行。
徐秋闭眼想象大海波涛,感受水流席卷,再以黏卸二剑诀为化力之法,消去冲击,再随波而行,身躯摇摆,徐秋在狂浪中时隐时现,却犹如水面浮萍,摇摆不定却不沉没,不一会他就转上岸来,全身上下被冲的满是青紫於痕,但徐秋眼神却更加明亮,刚刚与浚河的抗击让他对水势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假以时日,领悟消化完毕后,世上一定会多出一个水行剑法大师。
只是可惜,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夜拉过徐秋,检查他的伤势,徐秋摆手示意无碍,对猫人大叔问道:“以前浚河有过这样的情况吗?”在徐秋救人再由河水中返回的短短一刻时间内,浚河河水就涨了一尺,而且浚河河面开始出现大量浮冰,石块。
白夜脸色肃穆,看了浚河很久,摇头:“我在浚河边过活三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场景。”
徐秋想起萧长唯逼他看得那张地图:“浚河起源是在夷梧山雾雪峰?”
白夜点头,徐秋内心冰凉,他在看地理志时读过雾雪峰资料:常年冰川覆盖,遇水结冰,冻结万物,生物之绝境,浚河每年流量不过峰上冰水之万一,同旁山峰皆翠绿繁茂,唯此峰异也。如果雾雪峰出了意外,浚河来个水灾,对两军将士都是无妄之灾。
徐秋飞起查看,眺望浚河上游,远方群山早已百鸟争鸣,万兽奔逃,一道高达数十丈的水之墙壁沿着浚河推移过来,这海啸般的水浪一路裹挟巨石,山木,野兽,再有未化尽之冰块,简直犹如犁地巨锤,将浚河边数里的景致地形摧毁一空。
沧海桑田,不用万年,只在一浪过后。
这逆天巨浪就这样不急不缓的压过来,再有半刻,便会到达西清,届时不说人族士兵,异鬼生灵也将十不存一。
徐秋反而安静下来,他对白夜回以安慰一笑,喊道:“我去去就来。”行军使轻拂无影剑,剑器仿佛了解到主人心思,哀鸣不已。
“徐秋。”徐冬跳出来:“快停下来,别做傻事。”
“徐冬,真是麻烦你了,摊上我这麻烦宿主。”
“既然知道自己麻烦就他妈滚到天上啊,混蛋!”
徐秋缓缓落到浚河水面丈余高处,回忆起千海万势剑与五行剑歌真诀,黏卸剑诀,绞尽脑汁,终于露出笑容:“说不定,这次我还是死不掉。”
山一般宽广,雄浑的水浪急扑而来,徐秋仗剑而立。
想要救西清,只有一法,引水改道,徐秋看到那无匹水墙时就想通了一切。
在西清,有此能力的只有他一人,所以,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拯救西清两军数以十万计的生命。
徐秋看着卷卷而来的洪浪,他好似看到一切丑陋失败与挫折,以及自己踌躇不前的样子,他举起剑,五行剑歌真诀已然发动,仰天大吼道:“去你妈的吧,老子怎么可能认输!”
数十百年后,仍有神族人族武者来到这处剑流峡,感慨当年剑阁宗主是以何等毅力,面对骇天巨浪,又是以何等剑术,将浚河都劈得改道而行,只可惜西清战争后,人神两族生还者寥寥,知道徐秋的战士更是稀少,终于再没有人能理解剑阁宗主当时的心情。
帝国历四一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行军使徐秋为救西清,孤身挡退浚河海啸,水灾后,徐秋失踪,西清大战,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