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的缠绵(聂作平美食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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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美食的边疆(2)

如果你指望在这样的路边小店——国道边的小店和城里的路边小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它们的区别,就好比狗和热狗的区别——吃到什么美味,估计基本属于痴人说梦,就好比从来没听谁说过哪次列车上供应的盒饭特别可口,哪驾航班上供应的午餐特别营养一样。以聂老从前的经验,这样的餐馆能勉强吃得卫生,吃得饱,就得高呼上帝仁慈也。然而,卓尔不群的蒲缥给我上了一课:原来国道边的路边小店也可以让人吃得兴高采烈,也可以制作出令人回味的美食。

充当美食先锋的是腊肉。腊肉并不稀罕,四川各地,尤其是川西北一线,都以腊肉味美而著称,川西北的腊肉,常常被人们称为老腊肉,因这些腊肉大抵都有一年乃至一年以上的历史,我曾听一位深入茂汶一带农家半年的朋友讲,他曾经在羌寨里吃过保存了十多年的老腊肉。这样老的腊肉是什么味道,我忘了问他,但推测起来,也许和木头的滋味不会太大吧?与川西北的老腊肉相比,蒲缥的腊肉却是当年所制,看上去色泽还显出鲜肉般的红润,一块块地挂在灶头上,任由灶堂里逸出的烟火熏烤。上桌时,腊肉肥瘦相间,乃是用猪身上最好的背柳肉制成,味道适中,不像川西北老腊肉那样咸得令人快喘不过气来。

接着是一种叫“树皮”的野菜。看上去这种野菜长相十分奇怪,黑乎乎的,似乎还带着木头的腥味,店家说,这是生长在保山和大理一带的一种树上的寄生物,当地人都称之为树皮。树皮系凉菜,用沸水汆得半熟,再放进各种调料搅拌而成。树皮味道不算上乘,但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清香。所谓边疆,不仅地理位置与内地迥异,也意味着食谱与内地如同两重天吧?

最后上阵的是甜大蒜,也是最能代表蒲缥乃至整个保山的佳品。甜大蒜看上去和四川的泡大蒜有些相似,浑圆的大蒜黑中带黄,远远望去,像是一个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小南瓜。回家后专门查阅了有关资料,才知道蒲缥甜大蒜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民国初年即在云南省的特产品评会上一举夺冠。《保山县志续编》记载:“蒲缥腌大蒜,专用糖腌制而成,佐食佳品,远近闻名。”保山下属的蒲缥一带,盛产香蒜,这种蒜通体洁白,与他地大蒜相比,仿佛翩翩浊世佳公子,瓣大,且均匀一致,最重要的乃是它的辛辣程度适中,别有一种他地大蒜没有的香气。每年冬天,当地人即以刚从地里掘采回的鲜大蒜割去根须,剥去外皮后洗净,然后用红糖、米醋加上草果、八角和茴香等作料一同放入大锅,再加上适量清水熬成汤汁,待汤汁凉后,连同大蒜一起加入一口大缸,大蒜必须完全浸泡在汤汁中;然后用布盖住缸口,用麻线扎紧,再加上木盖密封。在长达半年到八个月的腌制期间,中途还得再换汤汁两三次,等到腌制完毕,原本洁白的大蒜都变成了暗黄,还没端上桌,远远地就能闻到甜大蒜独有的酸甜兼备的香味。食之,则清香而脆嫩。

无论腊肉还是树皮和甜大蒜,都最宜于送饭。恰好蒲缥距德宏所辖的遮放不远,而遮放自古以来就以出产大米而闻名,历来就有“芒市谷子遮放米”的说法,自从元代起,遮放米就是历代王朝所指定的贡品。近水楼台先得月,蒲缥因与德宏相邻,餐馆里便有内地至为稀有的遮放米。遮放米所煮米饭色泽白润如玉,米饭清香,黏而不稠。菜宜送饭,饭亦可口,坐在尘土飞扬的蒲缥小镇路边小店,第一次觉得逆旅中亦有动人美食,那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的路途似乎也因这美味而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芒市:龙川江畔品河鲜从芒市到畹町,公路起伏在热带丛林中,深冬的热带雨林里,依然碧绿妖艳得像内地的四五月,清新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的清香,峰回路转,一条不算太宽阔,但水量却十分丰沛的大河追随着公路,一同向南而去,这就是著名的大盈江的支流龙川江。曾经有一幅著名的油画作品:画上,古榕参天,一条清流的河流平静划过,榕树下的浅水边,几个美丽的傣族少女正在水中嬉戏。这幅油画所描绘的景致,就是以大盈江为蓝本,而作为大盈江的支流,龙川江边到处都不乏这种生动得让人充分领略人间烟火的场景。

从畹町往芒市回赶时,天已经渐渐晚了,看看表,已是六时半了,要是在内地,这时已经是天幕全黑,城市里则是华灯初上了,但由于纬度更南,这里还是内地下午四五点钟的迹象,太阳还恋恋不舍地挂在河对岸的山顶。

公路如同一条锲而不舍的蛇,在遮天弥日的树林中蜿蜒穿行,汽车则像爬行在蛇身上的一只又黑又小的甲虫,执著地溯着龙川江浩荡的江水和江水激荡起的凉风前行。自古以来,这个被称为动植物基因库的地方,人烟就十分稀少,汽车要走上好长一段时间,才偶尔瞥见山弯上的村寨。当汽车经行龙川江划过的一道平缓的河湾时,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老杨对芒市相当熟悉,他熄了火,笑嘻嘻地请我们下车,问他干嘛,他漫不经心地指着路旁的几间茅屋说,到了芒市,不吃龙川江的河鲜,岂不是入宝山却空手而返?

下了车,顺着老杨所指的茅屋望去,但见一排粗大的竹木支撑着几间简陋的屋子,茅草覆顶,其中的一间屋子的顶上,一大簇叶子花红得夺人心目——叶子花其实不是花,而是一种叶子,每到秋冬,便被无尽的秋色染得醉红,看上去娇艳而又温情。

入得店里,左边是厨房,灶前悬挂着青碧的菜蔬,灶后是一个巨大的石制水缸,水里鱼头攒动,几十条一公斤左右的鱼游得正欢,仿佛它们不是置身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境,而是置身于水波潋滟的龙川江。与厨房相连的便是供客人用膳的餐厅,外面一间放着三五张粗糙的竹制桌子,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偎在老人脚边,听到我们的说话声,猫咪懒洋洋地望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扭过头去,对这只猫咪来说,我们这些几千公里外的来客,与它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靠里的一间餐厅与外间不同,乃是依山就势,用粗大的竹片搭成的一座吊脚楼。一面巨大的窗户,将龙川江对岸逶迤的青山毫无保留地放了进来。在最靠窗户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来,举头便可看到划了一道美丽弧形的龙川江,江边,古榕连绵,几个傣族少女在水边浣衣,向晚的微风里,传来她们清脆的笑声。

还在贪看龙川江的风景,老杨已经安排好了一顿别具风格的边疆晚餐:一条将近两公斤的鲤鱼被砍成了核桃大小的鱼块,鱼块盛在一只大得让人以为是洗脸盆的钵里端上桌——它们已被刚才在厨房看见的那位只会傣语不会汉语的傣族老者做成了一份豆腐烧鲤鱼。热气腾腾的鱼肉和豆腐如同江边那些外向得有些放肆的少女,无拘无束地把它的色香味尽情地向我们这些异乡人绽露。在这样的美食面前如果有几分的犹豫,那简直是对不起肚皮的渎职。

鲤鱼之外,另一份傣族风味的清炒棕榈丝也值得一记。芒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棕榈树高大笔直的身影,和内地的棕榈不同,这里的棕榈更加高,更加直,在棕榈树的黄金分割点附近,无一例外地寄生着一篷篷蕨类植物,它们从半空中垂下来,像是棕榈树上张开的一把绿色的伞。清炒棕榈丝自然不是把棕榈树切成丝来做菜,而是棕榈树上长出的嫩芽,把嫩芽摘下来洗净后,再切成两三厘米长的细丝,放入油锅爆炒即可。与豆腐烧鲤鱼相比,清炒棕榈丝算不上美味,但绝对独特,可能走遍全中国,也只有在云南在德宏和西双版纳一带才有机会品尝。

内地也有棕榈,但没人想到把它的嫩芽摘下来炒食。与边疆的少数民族兄弟相比,地处内地、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汉族,在饮食上也偏于正统和保守。比如孔老二宣称“割不正”的肉是不会吃的,他老人家把一块肉升华到了礼的高度,自然会得出这种结论。但边疆的民族兄弟不同,他们没有那么教条,他们勇于试验,不好吃的,淘汰,好吃的,留下。唯其如此,美食的边疆也许才会有那么多新鲜的东西等着我们挑剔的舌头去品尝。

另,龙川江边那家没有店名的小店,不论是豆腐烧鲤鱼还是清炒棕榈丝,都比不上从竹楼上看到的龙川江的美景。吃饭之时,正值黄昏,太阳早下山了,但太阳的晖光还在,它透过那些斑驳的云彩,又重又酽地滴在了龙川江和龙川江两岸的山峰上。夕光下流淌的龙川江,便被染上了一层恍如油画的色彩,它不像是流淌在大地上,更像是流淌在印象派画家的画布上。

巍山:南诏王热爱过的粑肉饵丝坊间流传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句:粑粑叫饵块——在内地人看来,明明就是粑粑,为什么要叫一个很别扭的名字:饵块?为此,我专门查了有关辞书,按辞书的解释,饵,其实就是糕饼。上古时期成书的《礼记》上居然就讲过这种东西,说是把稻米两份,肉一份,渗和后制成饵,煎熟后就成了美味。由此可见,饵是一种古老的东西,稍微夸张一下,它几乎就可以忝居四大发明之后,也过一把当国粹的瘾了。

这是戏言,当不得真的。要当真的话,饵其实就是大米制作的粑粑,至于饵块和饵丝,不过是形状和吃法不同罢了。究其实质,要制作品质一流的饵块和饵丝,必得选云南出产的质地糯软的稻米为原料,诸种云南稻米中,又以巍山所产的黄皮谷米为最佳。

饵块一般炒食居多:饵块卷切成片,杂以鲜肉片、鸡蛋、香蕈、西红柿、豌豆尖或小白菜及其他调料、热油炒熟而成。这种炒吃法,叫做炒饵块,腾冲人又称之为大救驾。相传明末清初,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在清军的追击下,惶惶如丧家之犬,从保山一路奔逃至腾冲。疲惫不堪、饥寒交迫之时,得吃腾冲炒饵块,竟如同吃山珍海味般,不觉脱口说道:真乃大救驾也!。大救驾之名便由此而来。

与粗放的炒饵块相比,饵丝无疑要秀气得多。当一盘炒饵块和一碗煮饵丝并排放在桌上时,其区别有如豪放派和婉约派的词作,一个当令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一个则如十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关西大汉我们姑且按过不表,单说那十七八女郎巍山粑肉饵丝。

先后兼并其他五个地方政权,统一云南,建立起了一个地域辽阔的南诏王国。为此,唐政府封皮罗阁为云南王。据野史记载,当来自长安的天使带着唐玄宗的圣旨抵达南诏王国首都大理时,皮罗阁倾尽所能,热情接待。在招待唐使的大型宴会上,有一道小吃令唐使赞不绝口,这道小吃,据说就是巍山粑肉饵丝。

巍山是大理州下属的一个县,一座古老的城池方方正正地雄踞于群山深处的一个大平坝上,一座明朝时期的城楼至今还雄视滇南。当年,南诏就是从这里起家,一步步地发展壮大并最后统一云南的。

今天的巍山与古代相比,无疑有几分繁华散尽的落寞,偌大的城市里,很少见到道到而来的游人,即便在神通广大的互联网上查询巍山的条目,信息也少得与这么一座有过千载繁华的古城不相称。但是,时至今日,还有一样东西令巍山大放光彩,在云南的大多数地方,常常都能见到它们的影踪,那就是巍山粑肉饵丝。饵丝是云南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小吃,但独独要在饵丝前面加上“巍山”二字以招徕顾客,这就表明巍山饵丝不仅好吃,而且还有巨大的人脉。

巍山饵丝选用的饵丝,必须是当天的新鲜饵丝,如果是隔了几天的,味道将大打折扣。制作饵丝的稻米则如前所述,以巍山所产的黄皮谷米为首选。这种米做出的饵丝,方能口感细软甜润,而且不脆不黏。

饵丝之外,粑肉的选料也一点不能打马虎眼,必须选用刚刚宰杀上市的新鲜猪肉的后腿、肘子、腹部三线肉,在炭火上用大火将外表烤焦,再放进温水中浸泡片刻并将煳渣刮洗干净,接着放进大砂锅中加适量草果、腊骨头用文武两火煮炖,把肉煮炖至熟烂松软待用。

饵丝熟后,加上粑肉、高汤、葱花、酱油、麻油、蒜汁、香焙辣椒面,著名的巍山粑肉饵丝就等待着你大快朵颐了。这样的饵丝其实不能端起来就吃,而得先闻其味——香气扑鼻;复观其色——饵丝白,粑肉黄,葱花绿;面对如此美丽的尤物,我们最好的热爱就用一个动作来表示,那个动作就是端起碗,拿起筷子:吃。

人类的肚子是所有美食最优秀的收藏之地,人类的记忆是所有美食得到永恒的纪念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