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十讲(人文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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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国学与人生境界(1)

在前面两讲中,我们多次提到,中国传统学术是一种人文学说体系,倾心人生观问题,具有极浓的人文关怀意蕴。西方的人文关怀主要通过宗教精神来建构的,而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学术与此不同,主要依托自己的世俗文化来建设的,通过五千年的文明史,三千年的学术史来展现出来,续续相生,辉映着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启发着我们的人生境界,点亮了我们的心智。因此,在这一讲中,我们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谈谈国学与人生境界问题。

一、何谓人生境界

谈到人生境界中的“境界”一词,在今天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常用,比如我们批评一个人道德水平低,往往说他(她)没境界、境界低,等等;说这个人道德精神高尚,往往说他境界高。“境界”这个词横贯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功利事业中使用,在超功利的文艺生活与审美活动中更是经常用到。王国维先生不仅在传统的经史之学中成就非凡,而且在美学与文艺批评领域中卓有建树,写过一本名著《人间词话》,其中的主要范畴是“境界”,读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王氏所说的境界,是人生境界与艺术境界的统一。王国维在这本书中强调人生境界是文学境界的前提,没有人生境界是写不好诗词的,从汉魏至唐宋元明清,境界是文学家与文学作品的灵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本书是我们大学人文学科中经常教育学生的经典,百读不厌。从王国维这位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英杰的思想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人生问题,而人生境界则是中国传统学术即国学孜孜不倦追求的人文情怀。

人生境界论的第一个方面,是关于人格的学说。在传统文化中,人生境界与人格境界直接相关。“人格”一词从原始含义来看,它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是指“面具”,早期一般指个体的公开的自我,亦即大庭广众前的形象。西方人比较强调人格的表演性,亦即人格的内在结构与外在形象的差异性,西方人认为人的内在想法与外面的表现可以有两面性,不一定要做到内外统一,他们比较重视人的隐私性,大约也是出于这一点;而中国人自古至今,较多地从道德的层面上去看待人格现象。中国古代虽没有人格这个名词,但与此相关的“格”的概念早已有之,儒家经典《礼记·缁衣》记载孔子有言:“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这里所说的“格”也就是指内在道德与外在行为的统一。

从孔子到思孟学派的《中庸》、《大学》,推崇的是内心的真诚无伪、慎独养心,直到今天,我们中国人最恨的还是日常生活中的两面派。所谓人格,更多的是指内外合一的道德境界。这种道德境界的高低,建立在人生观的基础之上。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孟子认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就是仁义礼智这些基本的道德素养,君子与庶民正是在这一点上加以区分的。因此,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对这些基本道德价值的认同追求。

中国古代的思想学说,大部分是教如何做人的学说,当然也就涉及人格境界的问题。儒道两家尽管在政治与人生信念上有很大不同,但是在对人格境界的执著上,却是一致的,均将人格建立在这种超越世俗的人格境界之上。中国古代的先哲热爱生命,不像佛教与希伯来宗教那样厌生,他们也不赞同犬儒学派的贪恋世俗而不顾人格,而是将人格的最高境界建立在意义世界上,从而使中国文化蕴涵不同于宗教但又具有宗教魅力、既世俗化又能够超越其局限性的审美性质。人格之所以不同于“人品”,就在于后者往往是指一般的道德行为与准则,有的人虽然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但人品敦厚诚实,也可以说是有人格的。但伦理学与美学上的人格,是一种特定人格,它是指具有自我意识、精神信仰、道德境界的人性内在结构与外在行为的统一,尤其是中国古代推崇的人格境界,就是一种有着自我体认的道德意识与坚定意志能力,达到了与天地并流、与宇宙合一的超越境界。中国传统文化与国学始终围绕着造就这种高尚人格的建设而展开,离开了人格境界,人生观的建设也就失去了依据。

同时,中国古代的人生境界还与一个人的基本道德操守联系起来,它并不玄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中国人的基本价值判断,不管时代如何发展,这些基本的道德底线是不会改变的。在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之中,一所学校的房屋倒塌了,一位老师全身趴在桌子上面,牺牲自己的生命,救下了桌子下面的四名学生。而在同时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一个教师则在地震时扔下学生自己首先逃走,事后还恬不知耻地在一群“后现代”的鼓噪下自我炒作。两相对照,人生境界高低有着天壤之别,这是不争的事实。

人生境界论第二个方面指心灵境界。心灵境界是人格境界的底蕴,没有心灵的真善美,自然也就谈不上人格境界的高尚。在中国古代,境界原来的意思是从佛教那里发展而来。按丁福宝主编的《佛学大辞典》的解释,“心之所攀援游履者谓之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心灵所攀登游历所达到的层次叫作“境”,即境界,它是指对于世俗利益的解脱之后,达到的心灵修养境地。冯友兰先生在《新原人》一书中曾说:“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对于他有了意义。他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他的人生境界。如此构成各人的人生境界。”在中国古代,儒家非常强调心灵境界的向上,主张真善美的统一。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认为道德的境界有三种,第一种是了解与知道,第二种是喜好,第三种才是乐以为之。这分明说的是三种道德境界的依次攀登升华。孟子在论述人格境界时曾经说过:“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孟子·尽心下》)这种人格境界的划分依据其实就是尽心而知天,具有神秘的心灵体验意义,已经非常接近宗教信仰了。

在中国古代儒学看来,所谓人生境界,不是别的,乃是人类建立在自我意识之上的一种道德境界,经过自我反思与学习,形成了自己的道德信仰,达到内圣外王的境地。儒家的经典《礼记·大学》将这些步骤归结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宋代理学家归纳的“八条目”。这“八条目”的次序是依次递进的,即“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也就是后人常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称为“修齐治平”。这些道德人格的建构步骤,在秦汉之际的思想家中各有说法,但大体上是由内及外,通过完善道德来建功立业。《礼记·礼运》中说:“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在儒家看来,理性与道德教育范畴就像在人性这块处女地耕耘一般,最后的升华与安固,则是依恃礼乐教化。

人生境界论的第三个方面,还指胸襟气度。古人常用“胸次”、“胸怀”,“怀抱”来形容之,认为是一个人的道德层次与人生修养的显现。今天我们评价一个人的人生境界,往往从这方面着眼。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人生的磨练与自我觉悟,当人经历了许多沧桑甚至磨难时,往往对于人情世故有些看穿,胸次超然。宋人讲理学道德,往往从这方面去体悟,比如程颢有一首著名的诗《秋日偶成》中咏叹:“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这首诗抒发了这位历经世故、学问洞达的哲学家胸怀博大、超越世俗、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尤其是最后的一句“男儿到此是豪雄”,写出了中国文化中人格境界与洞穿世事、回归自我、胸次超然的特点。今天我们常常体会到由于社会与单位诸事的纠缠,人事复杂,心胸狭隘之人随处可见,我们自己的心胸久而久也不免习染的苦恼,古人的这种心胸修养,倒是可以给我们许多启示的。

从做学问的角度看,国学强调人品与学问的一体化,古人一再强调,做学问如果没有胸襟气度,肯定是做不成大学问的。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曾说:“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则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后来明代有大思想家王夫之也一再强调这层意思。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也提出,古来成大事业者、做大学问者,一定要有很高的心胸境界。在今天我们讲国学,这一点是应当特别强调的。

人生境界论的第四个方面,指人生品位与趣味。比如六朝时是一个讲究雅人深致的时代,所谓雅人深致,是指一个人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与门第血统。魏晋六朝是所谓雅道相传的年代,雅道是人生的品位、审美的趣味,它包含人生的修养层次与道德的修养层次,而这些最直接的显示便是一个人的趣味。北宋黄庭坚在《书缯卷后》一文中指出:“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国学大师梁启超写过一篇文章叫作《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其中举了《世说新语》中的两个名士的逸事来说明。一个叫祖约的人喜欢钱,一个叫阮孚的人喜欢木屐,人们对他们的喜好不能分其高低。但有一天,客人造访祖约,祖约正在数他的财宝与钱物,一时收藏不尽,还剩两小筐钱,见客人来赶忙放在背后,生怕给客人看见,其鄙俗之“趣”可见一斑。客人又去拜访阮孚,见他正在给自制的木屐上蜡,叹道:“不知一生可穿几双屐?”说话时意态潇洒,情趣盎然。于是客人通过这件事终于分出了阮孚与祖约趣味的高低。梁启超举出这件逸事是想说明:“凡一种趣味事项,倘或是要瞒人的,或是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快乐,或是快乐和烦恼相续的,这等统名为下等趣味。”趣味问题显然与国学中的人生境界中的价值判断直接相关。

梁启超主张在青少年时,便要培养高尚的趣味,“人生在幼年青年期,趣味是最浓的,成天价乱碰乱迸,若不引他到高等趣味的路上,他们便非流入下等趣味不可”。这些论述表现了梁启超对于趣味在人格培养领域的重要地位。趣味是人类异于动物的,介于爱好与理性、修养与嗜好之间的生命追求,它是人性的集中显现,也是通向道德境域的潜意识。梁启超重视对于趣味的研究,表明他的文化思想是很深邃的。

当然,国学中的人生境界论是多元思想组成的。老子与庄子这些道家人物,对人生境界的理解与儒家有很大的不同。老庄认为人之所以不能取得自由,不能摆脱“人为物役”的悲剧,原因在于人的自由本性受制于各种外物的束缚,只有将这些束缚人的“假我”、“非我”统统扔掉,人类才能走向自然,实现自身价值。在《庄子·大宗师》中,庄子假托颜回之口提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用“坐忘”的心理特征说明人生境界的实现。中国文化与学术的内在生命力,比如对于自由性情的追求、对于高风遗韵的向往,都与老庄的人文精神有关。

老子与庄子所确定的这种人格本体主义在魏晋南北朝的思想文化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其特点便是从思辨走向了现实的人格严肃主题。庄子揭露的弱肉强食、“无耻者富,多信者显”的社会现象,到了汉末则愈演愈烈。魏晋文化与魏晋人格的永恒魅力,就在于这种社会场景中悲剧性地全面展开。这种追求又因当时士族阶层的崛起而形成为特定的人格,表现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魏晋士族文人一方面风流自高,另一方面动乱又常常将他们拖入死亡。何晏、嵇康、陆机、陆云、潘岳、欧阳建、石崇等人,都是在动乱中被送上刑场的。这样,就在强烈的人生追求与无可奈何的命运之间产生了尖锐的冲突。“死生亦大矣”,这是从庄子到魏晋名士痛感的人生主题。当人处于蒙昧阶段,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时,还可以因麻木而减轻这种痛苦,但当人们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生活欲望时,这种死亡就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由此,对人生苦难的解脱、对逍遥境界的寻求,成了魏晋以来人生哲学的重大课题。正如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与文学理论》一文中所言:“魏晋人生观之新型,其期望在超世之理想,其追求者为玄远之绝对,而遗资生之相对。……从哲理上来说,所在意欲探求玄远之世界,脱离尘世之苦海,探得生存之奥秘。”这段话与人们今天常引的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论魏晋人格潇洒的话可以互相补充。汉魏以来,围绕着人生的意义主题,各种哲学纷纷出现。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这样几种:一种是以阮籍为代表的逍遥论;另一种是以嵇康为代表的养生论;再一种就是以《列子·杨朱篇》为代表的纵欲论。此外,还有何晏、王弼的无为论,向秀、郭象的安命论等等。魏晋以后逐渐兴盛的佛教,则是从宗教麻痹的角度来解释人生问题的。随着老庄与玄学的流行,人们对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发出了挑战,以自然的人格代替礼教人格。中国古代的人生境界论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高峰。而魏晋风度则是对于这一时期思想文化的概括。我在2009年4月的《中华读书报》上发表过一篇学术讲演稿《魏晋风度与现代人生》,就是专门谈这一问题的,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中国古代的人生观,虽然存在着儒道两家的对立,但是这两派的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儒家与道家都将人格境界奠定在农业社会的天人合一意识上,主张在与自然和谐相处中建构人格,而不是在与自然界的对立中建构人格,这就造成了儒道两家文化人格的顺从性与和谐性。儒家“与天地参”的道德境界,与道家的自然之道也可以相通,孔子晚年也希望自己能在“浴沂舞雩”的美境中获得解脱,他的“浴沂舞雩”与庄子的“逍遥游”实质上是相同的,都是人生的自由境界。儒道两家人格的不同有助于中国文化的活力与人生境界的多元化,它们彼此之间的互补,造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的广博精深,中国后期受儒学熏陶的文化人物,没有不出入佛老的,苏轼、王夫之等人就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