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自己道出了为什么总是强调我军实行战略防御的原因。他说:
“为什么从防御说起呢?1924年至1927年的中国第一次民族统一战线失败后,革命成了极深刻残酷的阶级战争。敌人是全国的统治者,我们只有一点子部队,因此,我们一开始就是和敌人的‘围剿’奋斗。我们的进攻是密切地联系于打破‘围剿’的,我们发展的命运全看我们能不能打破‘围剿’。打破‘围剿’的过程往往是迂回曲折的……首先而且严重的问题,是如何保存力量,待机破敌。所以,战略防御问题成为红军作战中最复杂和最重要的问题。”
从中共党史的发展历程看,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我党内部在战略防御问题上往往发生两种偏向:一种是轻视敌人,另一种是为敌人所吓倒。
由于轻视敌人,因此“领导者对于敌我形势往往看得不正确。他们看见自己在一个地方用突然的武装起义胜利了,或从白军中哗变出来了,一时的环境很顺利,或者虽有严重的环境而看不到,因此往往轻视敌人。另一方面,对自己的弱点(没有经验,力量弱小),也不了解。敌强我弱,原是客观地存在的现象,可是人们不愿意想一想,一味只讲进攻,不讲防御和退却,在精神上是解除了防御的武装,因而把行动引到错误的方向。许多游击队因此失败了。”毛泽东列举了1928年广东海陆丰区域的红军的失败,以及1932年鄂豫皖边区的红军,在所谓国民党偏师说的指导下,使得红军在反对第四次“围剿”中丧失了措置裕如的能力,等等。
和轻敌者相反,一部分人为敌人所吓倒也不能采取正确的战略防御。因为人们太看重了敌人,太看轻了自己,因而采取了非必要的退却方针,精神上同样解除了防御的武装。其结果,或者是游击队的失败,或者是红军的某些战役失败,或者是根据地丧失。毛泽东提醒我军广大指战员:
“丧失根据地的最显著的例子,是在反对第五次‘围剿’中丧失了江西中央根据地。这里的错误是从右倾的观点产生的。领导者们畏敌如虎,处处设防,节节抵御,不敢举行本来有利的向敌人后方打去的进攻,也不敢大胆放手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结果丧失了整个根据地,使红军做了1万2千多公里的长征。然而这种错误,往往有一种‘左’倾轻敌的错误为之先行。1932年进攻中心城市的军事冒险主义,正是后来在对付敌人第五次‘围剿’中采取消极防御路线的根源。为敌人所吓倒的极端的例子,是退却主义的‘张国焘路线’。红军第四方面军的西路军在黄河以西的失败,是这个路线的最后的破产。”再回到历史,从彝陵之战的双方兵力对比上看,陆逊的吴军不过5万,而刘备则有14万。面对强敌,陆逊既没有轻敌的举动,也没有为蜀军所吓倒,他采取了战略防御的作战方针,与蜀军相持了半年多的时间,然后抓住蜀军士气低落、无心作战的心态,以火攻之计大破蜀军。毛泽东非常欣赏陆逊这种积极防御的军事谋略,说:“积极防御,又叫攻势防御,又叫决战防御。消极防御,又叫专守防御,又叫单纯防御。消极防御实际上是假防御,只有积极防御才是真防御,才是为了反攻和进攻的防御。据我所知,任何一本有价值的军事书,任何一个比较聪明的军事家,而且无论古今中外,无论战略战术,没有不反对消极防御的。只有最愚蠢的人,或者最狂妄的人,才捧了消极防御当法宝。然而世上偏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这是战争中的过失,是保守主义在军事上的表现,我们应该坚决地反对它。”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之后,中国革命转入抗日战争时期。当时,日本侵略者兵力强大,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相对弱小。因此,教育全党全军采取战略防御方针,以持久战与敌人周旋,争取以弱胜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就成为非常重要的战略问题。正是在这个历史的关头,毛泽东再次想到了三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陆逊,再次提及吴蜀彝陵之战。
毛泽东对陆逊在敌强我弱格局中的灵活性予以高度评价。他进一步作出说明:
“灵活性是什么呢?就是具体地实现主动性于作战中的东西,就是灵活地使用兵力。灵活地使用兵力这件事,是战争指挥的中心任务,也是最不容易做好的。战争的事业,除了组织和教育军队,组织和教育人民等项之外,就是使用军队于战斗,而一切都是为了战斗的胜利。组织军队等等固然困难,但使用军队则更加困难,特别是在以弱敌强的情况之中。做这件事需要极大的主观能力,需要克服战争特性中的纷乱、黑暗和不确实性,而从其中找出条理、光明和确实性来,方能实现指挥上的灵活性。”
可以说,毛泽东的精辟论述,概括了一切弱小之军战胜强大之军的战略指导原则和成功经验。
陆逊正是从蜀国大军压境的战争氛围里,找出了条理、光明和确实性,从而实现了军事指挥上的灵活性,以奇计打败了刘备的强大军队。在毛泽东看来,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也应该如此,我军指战员应该向陆逊学习,掌握这种军事指挥上的灵活性,最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取得这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
值得注意的是,建国后毛泽东在阅读《三国志集解》卷58《吴书·陆逊传》时,再次勾起了他对陆逊的敬仰之情,引发了他对那场著名战役的沉思和感触。不过,他这一次是从刘备的角度来分析彝陵之战的。
《三国志集解》卷58《吴书·陆逊传》引述清代学者钱振的评语:
陆逊破先主,无他奇策,只令军士各持一把茅耳。意先主连营,皆伐山木为之,故易火;若土石为之,逊其如之何?
钱氏的意思是说,陆逊并无过人之处,他打败刘备只不过是用火攻之计,假如刘备不用草木构筑营垒,而用土石构筑营垒,那么陆逊就会一筹莫展了。毛泽东认为钱氏之见十分荒谬,他在页边写下了这样的批语:
“土石为之,亦不能久,粮不足也。宜出澧水流域,直出湘水以西,因粮于敌,打运动战,使敌分散,应接不暇,可以各个击破。”
在毛泽东看来,土石构筑的营垒虽然不怕火攻,但蜀军与吴军长期对峙,蜀军远道而来,江河险阻,山路崎岖,供给军粮的运输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从军事上讲,兵家强调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事后勤工作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远征敌国如果战线太长,加上粮草的供给十分艰难,就会给军队的作战造成巨大压力,甚至会导致战事逆转,最终输给对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三峡地区的山川之险是举世闻名的,在交通工具落后的三国时期,运兵运粮的效率之低,是可以想象的。刘备远离根据地,率领大军出三峡进攻吴国,战线太长,与吴军相持时间太久,给军粮的供应带来巨大的困难。这是蜀军最大的弱点。因此,毛泽东认为,即使刘备用土石构筑营垒,但因粮草不足,也难以持久。
有意思的是,事隔一千余年,身为杰出军事家的毛泽东竟然为刘备出谋划策,指出那时刘备应该引军突入澧水,在湘水以西地区与吴军打运动战,从敌人手中夺取粮草,使敌人兵力分散,然后抓住战机,各个击破。毛泽东的这番高论在军事上是完全正确的,只可惜刘备再也听不见了。设想如果是毛泽东统领蜀军与吴国陆逊相持,陆逊肯定不是毛泽东的对手,相反会被蜀军打得大败。
毛泽东这里所谈的运动战,是就大兵团作战而言,因为刘备在兵力上拥有绝对优势。毛泽东认为:“作为战争内容的战略内线、战略持久、战略防御中的战役和战斗上的外线的速决的进攻战,在战争形式上就表现为运动战。运动战,就是正规兵团在长的战线和大的战区上面,从事于战役和战斗上的外线的速决的进攻战的形式。同时,也把为了便利于执行这种进攻战而在某些必要时机执行着的所谓‘运动性的防御’包括在内,并且也把起辅助作用的阵地攻击和阵地防御包括在内。它的特点是:正规兵团,战役和战斗的优势兵力,进攻性和流动性。”
显然,打运动战的一方必须拥有优势兵力,在运动中打败弱小之敌。再来看刘备,本来具有打运动战的条件,却连营700余里,把大军驻扎在地形过于复杂的狭长地带,与吴军打起了长达半年之久的阵地战。这种军事部署显然是错误的。当时,魏国的间谍探知这个情报,连夜报告给魏文帝曹丕,说:
“蜀兵伐吴,树栅连营,纵横七百余里,分四十余屯,皆傍山林下寨;今黄权督兵在江北岸,每日出哨百余里,不知何意?”
曹丕哈哈大笑,说:
“刘备肯定会失败。”
众人不知其故,曹丕说:
“刘玄德不知兵法。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拒敌者乎?在原隰险阻之地屯兵,此兵法之大忌也。刘备必败于东吴陆逊之手。”果不出所料,刘备损兵折将,大败而逃。
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曾深刻指出:“防御的和攻击的阵地战,在中国今天的技术条件下,一般都不能执行,这也就是我们表现弱的地方。再则敌人又利用中国土地广大一点,回避我们的阵地设施。因此阵地战就不能用为重要手段,更不待说用为主要手段。”
还有一个小插曲。《三国志集解》卷58《吴书·陆逊传》记载,刘备战败退至白帝城,吴国将领徐盛、潘璋、宋谦等人要求继续进攻蜀国,活捉刘备。孙权问计于陆逊,陆逊认为曹丕国力雄厚,虽然支持吴国讨伐刘备,但内藏奸心,不应追击刘备,以免魏国抄袭吴之后路。对此,《陆逊传》引述何焯的评语:
大胜之后,将骄卒惰,溯流仰攻,转馈又难,一有失利,前功尽弃。昭烈老于兵,得蜀已固,非若曹仁之在南郡,可惧而走也。连兵于西,主客异势,决还者中人所能知也,盛、璋、谦如豕突耳。
何焯的意思是,彝陵之战吴军大胜蜀军之后,吴军将领骄傲起来,不顾主客观条件,试图一举灭掉蜀国,但这种军事冒险主义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很可能让吴军前功尽弃,由胜利转为失败。他大骂徐盛、潘璋、宋谦等人蠢笨如猪,盛赞陆逊智慧超群,是不同凡响的军事家。读至此处,毛泽东欣然命笔批道:“何评有理。”由此可见,毛泽东对陆逊的军事谋略是多么地推崇,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吴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