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白鸟公园最近的新城医院。
闻人伊将叶確托付给护士后，替他支付了治疗费。走出叶確的临时病房，闻人伊挨着幽静的走廊，来到了医院的大厅。
在这里，他无意间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萍老师...？”
一个亚麻色编织烫发型，皮肤偏白，身着连衣裙的女子伫立在顶梁柱边上，正专心地注视着面前墙上的大屏幕。她正是闻人伊学校医务室的老师，也就是第一个知道闻人伊恢复语言能力的人。
“闻人同学？”女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潜意识地回头，瞧见了闻人伊，他正向自己走来。
“你怎么会来医院，闻人同学。”名叫白萍的老师双手环抱，对着闻人伊关切地询问，“哪里不舒服吗？”
“唔..没有，不是我啦...”闻人伊摇摇头，“只是有一个认识的人受了伤，所以...我送他来医院的...”
“很严重吗？”
“还...还好吧...”
其实确实是挺严重的，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昏迷过去了。闻人伊欷歔。
“这样啊...”
“老师呢？”闻人伊直视着白萍。
“我...”白萍逃避着闻人伊的眼神，“有个孩子住院了...”
“老师的...孩子吗？”闻人伊继续问道。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老师看起来还很年轻，应该没结婚才对。
“不...不是的...”白萍把目光转向大理石瓷砖砌成的墙壁，声若蚊蚋，“是我们学校里的某个学生...”
“我们学校的学生啊...”闻人伊感叹。
“老师是来探望的吗？”闻人伊给予了同校同学一定的同情后，连着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老师双眉紧蹙。
她欲言又止，而闻人伊则是在边上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着老师的回答。两人僵持不下。
片晌之后，闻人伊单肩包内蓦然响起的铃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窘境。他点亮屏幕，上面提示的短信是蓝田发给他的。
“老师，我想我要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吃饭呢！”闻人伊含笑着向白萍道别，随后匆忙地跑出医院。
白萍张开嘴巴想要叫住闻人伊，伸出的手也妄求拉住闻人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发不出声音。她收回手，心乱如麻。
...
...
高二生涯开始的第二周。
礼拜一。
一大早闻人伊就赶到了学校，第一个到达教室，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今天是他值日。按学校的规定，每个班级的值日生当天需要第一个到教室，负责班级的开门和卫生打扫工作。
也不知道叶確那家伙现在是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又或者是已经回家了。看他伤得那么重，今天应该不能来学校了吧。闻人伊揣摩着。
他从保安室借来开门的钥匙，插进锁孔中。开完门后，闻人伊一路小跑，将钥匙归还给保安，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教室，拣起墙脚的扫把清理地面上的灰尘。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入教室，她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内容无外乎娱乐明星闹出的八卦新闻这类。
“闻人，早上好...”
“早上好，云瑶，你今天来得好早。”
云瑶走进教室，没有选择离自己座位最近的路，而是特地从闻人伊面前经过，向他打招呼。
“嗯...昨晚睡得比较早...”
“原来如此。”
“闻人，你加油打扫哦！”云瑶嫣然一笑，错过其他经过的女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呀！云瑶都到教室了，看来要认真点了啊！闻人伊原本想对打扫卫生的事情敷衍了事，但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动力。他只不过是不想被云瑶嫌弃而已。
...
...
第一节课，叶確没有来。
果然，如我所料。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请假。
高中的规章制度里明确地要求旷课的学生必须有正当的旷课理由。所谓正当的理由，无非就是病婚丧。
闻人伊收拾了桌面上刚用过的课本，从抽屉里翻出下堂课即将要用的生物书。
忽然，教室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闪开闪开——”随后一个男生抓住门框，刹住脚步。他戴着帽子、口罩和眼镜，眼角处还有几片创可贴。
“啊——迟到了！”
这个装扮奇异的男生松开手，脚底如同抹了揩油一般飞快地滑进教室。
“闻人同学——”还没完全制止住惯性，他又随即扑向闻人伊。
“叶...叶確？”
没错，这个男生正是昨晚被他救了的叶確。在医院休息了一宿之后，护士在凌晨的六点早早地叫醒了他。原本如果他坐车的话，是绝对来得及上第一节课的。但是，作为一个资深的吝啬鬼，叶確选择了步行来学校。
路上，为了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不过实际的效果反而更引人注目了。毕竟这么热的天，基本上正常人都会选择清凉着装，戴口罩的人难得一见。
“闻人同学，昨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叶確双手紧握闻人伊双手，单膝跪地，“要不是你，我恐怕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对于你拯救了我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听到叶確大呼小叫后的女生们相继转头看向这边，在目睹了眼前叶確那惊人动作的下一秒，她们投来了异样的眼光，三两成群地喁喁私语。
“叶...叶確...你先起来...”闻人伊感受到了来自周遭的鄙夷，“你这样...我很难堪啊！”
“还有...”闻人伊举起自己被紧握的双手，“松开你的手啊！笨蛋！”
“不可以！”叶確毅然拒绝了闻人伊。
他面露深情，“我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多少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只有以身...”
“啊啊啊——”闻人伊突然大叫起来。他感觉体内的洪荒之力就要爆发了，不自觉地用力一甩。由于没有控制力道，结果把叶確扔出了窗外。
世界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个课间，闻人伊为了躲避叶確的骚扰，干脆就在洗手间里蹲到上课。
时间流逝，到了学校的午饭时间。
在学校里，闻人伊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因为在学校里他并没有结识新的朋友，而且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对云瑶造成伤害，他从一开始就让云瑶和她的其他朋友一起吃，即使现在恢复了语言能力，这也没有改变。
食堂里的人很多，有时候排队等候要干站着半把个时辰才能吃到饭。除了常见的搭配窗口，食堂其实还有一处卖麻婆豆腐汤面的窗口。不过那里很少看到有人。因为这所学校里喜欢吃辣的人并不多。
闻人伊此时一个人坐在食堂一角，独自品尝着麻婆豆腐。这当然不是因为闻人伊喜欢吃才会买这个当午餐，只是他不喜欢为了吃饭去长时间等待罢了。
“闻人同学——”
“噗——”闻人伊听到有人叫他，抬头向上瞄了一眼，发现叶確正端着盘子注视着他。然后一口豆腐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喷了出来。
“如果你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闻人伊朝他伸出巴掌，想阻止他坐在自己前面吃饭。
“闻人同学——”叶確完全无视闻人伊的发言，果断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不想听！”闻人伊放下筷子，连忙塞上耳朵。
他下意识地环顾周围，想寻找空位置，远离叶確，但都已经坐满了人。闻人伊想逃不能逃。况且，碗里还有三分之二的面，总不能浪费吧。
“昨天晚上很谢谢你救我...”叶確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没有你救我...”
“我可能真的会被他们打死。你为我所做的事情，我真的不晓得怎么报答你。如果你不嫌弃我，我愿意...”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闻人伊想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叶確即将要说的话。
“我愿意成为你的小弟！任你使唤！”
“诶？”
闻人伊有些诧异地看着叶確，塞着耳朵的手指也拔了出来。
“你说什么？”闻人伊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嘴角一撇，“小弟？”
“是的！小弟！”叶確情绪激动地把身体向前倾，又抓住了闻人伊停滞在空中的一只手，“大哥！”
“诶诶诶——”闻人伊大喊。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即便是人声鼎沸的食堂，闻人伊的喊声也响彻了每一个角落。
又一次引来了无数目光，闻人伊难为情地埋下头，默默地把面条迅速地送进嘴里。
“没...没事吧...”看闻人伊反应太过强烈，叶確战战兢兢地探问。
“虽然我体质虚弱，打架什么的一窍不通。不过，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擅长收集信息的。杭城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点。”
闻人伊搪塞地点点头，仍然管自己埋头吃着面条。他现在只想快点吃完就离开食堂。
“以后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一定要差遣我啊！”说完，叶確含了一口麻婆豆腐。
好烫。
他呼着热气，手掌在嘴边扇风。
...
...
午饭时间过后，每个学生都有一段午休的时间。对于住校的同学来说，他们可以在宿舍的床上舒服地惬意一番。而像闻人伊这类不住校，只在学校吃午饭的学生，这段时间则一般选择在教室里趴着休息。
回教室的路上，叶確一直跟在闻人伊身后，整一个随从的模样。
“那个...”闻人伊突然停下脚步。
“是！”叶確挺直腰板，正视前方，毕恭毕敬地问道，“请问大哥有什么吩咐...”
“那个...你可以直接叫我闻人吗？”闻人伊为难地搔着脸颊，“..听你叫我大哥，感觉怪别扭的...”
“这样真的可以吗？”
“嗯...”
“太棒了！”叶確痛哭流涕，擦着眼泪，哽咽道，“我...我和大哥的距离又近一步了！”
闻人伊尴尬地苦笑着，他已经放弃了抵抗眼前这个人。不，应该说他发现自己可能完全没有办法和叶確好好相处。
“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吧？”闻人伊开始尝试用新的话题打破僵局。
“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脸还很痛，一说话就痛！”
那你为什么还叽叽喳喳说了那么多话！！闻人伊在内心深处忍不住对叶確吐槽了一句。
“话说...你怎么会惹上那群不良的混混？”
“大概是我上次坐了他们的摩托车，没有给钱吧！”叶確不假思索地回答。
闻言，闻人伊不禁张大嘴巴，一时间对他的行为竟无话可说。
“其实这都怪他们不好！明明是他们先在路边找我的，说什么带我体验一把速度与激情，还说不刺激不要钱。然后就骗我上车，后来在杭城兜了一圈，超越了好几辆汽车，其中也有几辆警车。下车后，我很坦白地和他们说，一点都不刺激，然后他们就...”叶確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说了实话还要挨打。
这难道还不够刺激吗？！在大街上居然敢飙车，还是在这座车水马龙的杭城里，没有出交通事故就已经不错了。而且这家伙坐了不良混混的车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真不知该夸这家伙胆大，还是愚蠢。想着，闻人伊叹了口气。
“你能活着真是太幸运了...”
“对吧！我也觉得！这多亏了你！”
“不...”闻人伊发现话题又绕回了原地。
“总之以后你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人，就尽可能地避开吧。毕竟像我们这样弱小的人，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强者。”闻人伊竖起食指向叶確提出告诫。
正当闻人伊乐此不疲地和叶確分享着自己的处世之道的时候，蓦地，从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难道你认为这真的能做到吗？”
他们回头看去，是他们的生物老师兼班主任。此刻艮手上拿着纸稿，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
“老师...”叶確发现眼前的人是艮后，惊慌失措，赶紧躲在闻人伊后面，避免被他看到自己的脸。
如果被班主任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一定会被追根究底。
“你真的觉得弱者可以永远躲着强者吗？”艮的语气极其不悦。
“啊？”闻人伊和艮对视着。
“强者之所以为强者，必须有弱者为其衬托。强与弱相辅相成，世上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如果把强者和弱者分开，那么世人要如何知晓谁是强者，谁是弱者？进一步说，内心认为自己是强者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为了让人们知道他的强大，就必然会挑战他认为的强者。一旦被他击败，那失败的人就可以被称为弱者。自认为是弱者的人想躲避强者，而那个强者却认为想躲避自己的那个人是证明自己强大的必要存在，他便会去寻找那个自以为是弱者的人。那么，弱者真的能永远躲着强者吗？”
“老...老师...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叶確畏缩在闻人伊的背后，探出两只眼睛，观察着老师目光的动向。
艮长长地嗟叹了一声，拂起额前的刘海儿，放下了刚刚一本正经的威严，恢复到平常上课时的和颜悦色。
“抱歉，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吧。”说着，艮把手中的稿子拍击在闻人伊的胸口上。
“这个是？”闻人伊捧过厚厚一叠的纸稿，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文化节舞台剧表演稿】。
“表演稿？”闻人伊大惑不解，“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是主演之一。”艮很淡定地回答。
“哈？”闻人伊张口结舌地看着艮。
“等下！这个不是应该班级投票决定的吗？为什么直接就由你决定了？还有，为什么要我主演，我不干啊！”
“这种事情，班主任说了算！你说不干就不干，期中考试不想及格了吗？”
什么？期中考？！
为什么我不参加表演就就让我考试不合格？！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怎么会有这种老师，以考试成绩逼自己学生去参加表演的。闻人伊闷声骂道。
“再说了，文化节除了班级要表演外，各个社团都要表演。我们班级大多数人都是要参加社团表演的，所以班级表演只能从剩余的学生里挑选了！如果你要怪，就怪自己一个社团都没有进吧！”艮义正词严，不容他人有反驳的权利。
“难道说...”闻人伊扭头看向叶確。
“我有社团活动的，好像负责派发传单...”叶確满脸堆笑。
可恶！闻人伊内心咒骂了一句。
天呐，当初没有参加社团就是觉得太麻烦了。明明下课就马上回家是多么舒服的事情。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学习繁重的同时还要花精力去搞社团。不过此刻，他听到叶確的话，霎时间后悔自己没有参加和叶確一样的社团。
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那么...是要我演什么呢？”闻人伊投降了，他咂舌问道。
“故事的具体情节和台词我已经帮你打印在纸上了，上面有一些我后来手动修改的部分，都用红笔圈出来了。还有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到时候排练，我会在边上指导的。”
“真是...劳烦你费心了...”闻人伊惨笑，他明显已经心灰意冷了。
“嗯，差不多要说的就这些。”艮看了一下手表，随后点燃一支香烟，呼出一口白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没有了。”
“那么就这样吧！今天下午放学后留在教室里开始排练。下个礼拜六就表演了，时间并不充裕。”艮说完拍着闻人伊的肩膀，“好好努力吧！”
送别艮离开的背影，闻人伊和叶確回到了教室。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闻人伊没有准备马上就睡一觉，取而代之的是先阅读纸稿里面的内容。其实说心里话，闻人伊对艮亲手写的故事还是有点感兴趣的。因为每一个写故事的人，故事里往往隐没着作者想要告诉世人的东西。
这份纸稿里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内涵呢？
闻人伊不得而知。
花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闻人伊大致了解了故事所讲述的内容。
这是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少女，身份是杀手。从小就被家族培养成优秀的杀人工具。她没有朋友，只有仇人。杀的人越多，结怨的敌家就越多。在一次看似简单，实则是早已设计好圈套的任务过程中，少女受了重伤。虽然逃脱了敌人的围捕，但体力不支的她倒在了废弃的医院边上。
幸运的是，有一个男子路过，救了她。那个救了少女的男子对少女一见钟情。在少女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然而少女迟迟没有醒来。
再后来，少女被家族找到，并被带了回去。从那时刻起，男子才知道少女来自杀手家族。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改变男子对少女的爱。他深深相信着，少女的内心渴望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夜夜思念少女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冲动，他决定从杀人家族救出少女。
当他找到少女的家族住处，说出了心中所想后，当家的人嘲笑了男子的妄想，并扬言要杀了他。
在善良的婆婆的帮助下，男子逃了出来。婆婆是家族里的一员，她看着少女长大，非常疼爱少女。她希望男子能拯救这位少女，并给予了男子偷偷进入宅邸的机会。男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一吻，带她离开了杀人家族...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闻人伊觉得意犹未尽。不知道是不是艮故意吊人胃口。他感觉接下去的情节应该会更加精彩。因为少女还没有醒，杀人家族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好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闻人伊感喟一声，搓了搓由于投入情感太深而产生颤抖的双手。
纸稿的最后一句，艮用红笔写着：请拯救她。
唯有这四个字，最为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