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山内外,传到了那些朴实的亲戚朋友那里,这几天亲戚朋友们都陆陆续续的赶来送葬,当地叫“送纸”。
村支书的爹死了,那些村、组干部少不了要前来吊喧,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说着闲话。村主任忽然说道:“哎呀!这伯父刚刚过世,大家看咱们先前通知明天在书记家开会的事情要不要先缓一缓呢?”
“要要要,这个当然要缓一缓,我们今晚就挨家挨户的通知去。”几个组长这样随声迎合着。建军听了这话,心中暗自高兴道:“那我就替我哥,不,是替我们全家谢谢大家了。”
“胡扯!简直是胡扯!”建国赶紧从院子里一脚踏进门来,黑着脸道:“国事家事天下事,一家不碍大家事。汶川地震死了那么多人,顶多也就降了半个国旗,没见得咱中国的飞机就不飞了,火车就不跑了。修路那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情,咱们好不容易把大家都动员起来开会,你们怎么……”建国的话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大家的头一个一个都勾了下去,特别是那村主任拍马屁没拍着,更是窘的面红耳赤。建军虽然没再说什么,可他心里对建国却是一百个不满,而这一切都被志达都看在了眼里。
下午三点钟,正是爷爷下葬的时候,乡亲们抬着高大的棺材在前面走着,孝子贤孙们则哭哭啼啼的跟在后面一路把爷爷送到了坟地。正准备下葬时,隔壁有个邻居突然急切的喊叫道:“建国、建国,赶紧的,你家的老黄牛绊倒起不来了!”建国慌忙打发志达道:“你赶紧回去看一下,要小心啊!”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志达自然不愿意离开,直到建国又催促了一遍他才很不情愿的向牛棚跑去。
牛槽边,老黄牛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眼含泪水,口吐白沫,眼巴巴的望望志达,又望望那个邻居,绊倒它的牛缰绳已经被那个邻居给解开了。那邻居一见到志达就滔滔不绝的向他讲述起了救牛的经过,可志达现在根本就无心去听这些,他气呼呼的坐在一边,眼看着老黄牛一次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是一次次的跌倒在地。
山坡上坟地里的鞭炮响了,坟地里的哭声更大了。爷爷辛苦恣睢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不过只为自己占得那一点点黄土地,没什么功过是非,只是给后人留了个念想而已。悲兮,奈兮,可悲可奈兮!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是对人生最悲壮的叹息。志达默念着这句话,他想到爷爷,想到给他们家耕了一辈子地的老黄牛,想到汶川,想到无常,想到来生,是的,志达想到了来生,可他不相信人有来生,所谓的因果报应,所谓的生死轮回,就是人死数百年之后,尸骨化为沃土,坟地变成良田,我们的后来人在上面种上庄稼养活人,把人从小养活到大,再养活到老,再养活到死,再埋到这里,再把这里变成坟地,仅此而已。要说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或者说是有什么玄机,那么借用一些可信可不信人的话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
当大家埋葬完爷爷,脱去孝服,赶到牛棚时,老黄牛还在不停的挣扎着,他好不容易站将起来,四条腿剧烈的颤抖着,支撑不了一会儿又轰然挺倒在了厚实的土地上。可老黄牛并不甘心,生存的欲望使它再一次站起了身来。大家被它的意志给鼓舞了,或者说是被感动了,大家希望老黄牛不要再倒下了,可老黄牛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让大家失望了,而且是越来越失望。
“按住,把老黄牛按住,别让它再爬起来了,再摔骨头就都给摔碎了。”建国忽然跑上前去一把按住了老黄牛的头部,他通红着双眼,还没有从刚才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建军是个医生,他来回把老黄牛观察了几遍,便摇摇头说:“这牛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那咋办?死了怪可惜的!爹刚走这牛就……”建功看着老黄牛又不由的掉起了眼泪。
建业说:“能咋办,杀了吃肉呗。我这就回去拿我的杀猪刀去——”
“老黄牛不能杀,更不能吃肉,这是咱本地的风俗,牛老了就牵到外面去卖,死了就只能埋掉。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为什么不吃窝边草,因为草挡住了洞口,猎人发现不了。这牛耕了一辈子地,养活了一家人,如果把牛吃了,这人连畜生都不如。”
听建国这么一说,建业便有些不赞成道:“现在的人谁还管这些,难不成你真要等牛死之后给埋了?就算我们不吃肉,哪趁牛还没死杀了卖给老回回赚几个钱总可以吧?否则等牛死了可就没人要了!”
建军道:“建业说的也对,不过我看这牛咱们先别杀,叫老回回自己来杀,免的老回回说是死牛诬赖咱们,我这就给老回回打电话去。”
建军见建国默许了,就回家打电话去了。
建国望了建军的背影一眼,又回过头来道:“这牛好端端的,说死就死了,怪可惜的。”建业说:“这牛被爹养活了一辈子,怕是有了感情,跟爹走了吧。我和二哥小时侯跟爹耕地的时候,动不动就拿鞭杆打牛,可爹不让打,爹说这牛跟人是一样的,也是肉长的,也知道疼。爹还说牛通人性,能听懂人的话,你要是好好待它它就好好的耕地,你要是把他打急了,它可就死活不走了。我当时心情很不好,对爹的话更是不以为然,我趁爹不注意就狠狠打了几下,可没想到这牛被我打急了,果真就站着不动了,还回过头来瞪我,我就再打,几下把鞭杆都打烂了。那牛当时非但不走反而还满地乱跑了起来。爹十分心疼牛,当时就把我一顿臭骂,他喝住牛在牛屁股上轻轻的摸了摸,牛就又乖乖的跟着他耕地了。这件事情我直到现在还纳闷呢!”
“这有啥好纳闷的,你没听老话说吗?这老黄牛啊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堂伯的这番话把大家给逗乐了,可大家谁也没有放开了笑。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大家陆陆续续走到建国家来开会,商议修路的事情。一组的王大头本人不来,却把个八岁的孙子打发来充数,一组组长不由气打一处来道:“小强,你回去叫你爷爷来,你还未成年呐!”
“哎,算了算了,等他爷爷来太阳都落山了。”村主任挡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王小强,又冷笑一声道:“王大头吗,来不来都一样。”
“我说主任,你这话是咋说的?我哥不来是因为家务忙,走不开身,他好歹还把小强打发来了,可李来福家非但一个人不来,且连个招呼也不打,那你怎么不说啊?——讫。”满身泥土,脸晒的比锅底还黑的王二虎很不服气的质问起了村主任。
“二虎,你啥意思啊?你问一问大家,哪个家里不忙啊!”村主任一脸的不高兴,王二虎人多显能耐,他当时就把脖子一歪道:“那你怎么不说李来福啊?我哥家好歹还派了个人来,李来福家连只狗也没来。”
“我说的就是你哥,你哥王大头他要么就来,要么干脆就别来,打发个娃娃来算怎么一回事啊?滥竽充数啊?”
“滥竽充数怎么了,总比某些人假公济私的强!”
“王二虎,你啥意思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谁假公济私了?”村主任暴跳如雷,他想唬住王二虎,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王二虎见主任心虚,就不由一声冷笑道:“这还用得着我说吗,大伙谁不知道,同样是开结婚证明,志达他爸是给啥啥不要,可有些人给他一条香烟还嫌少,我们来回跑不了三五趟他就不给办。”
这时候,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村主任,有人故意提高了嗓门道:“我说二虎啊,不就一条香烟吗,更何况又不是你的,你嚷嚷个啥啊?人家这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吗,谁叫他不找建国办事情呢!”
人群里忽然发出了一阵哄笑,大家原以为村主任一定会羞愧的面红耳赤,那想到他非但面不改色,而且还恼羞成怒,他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王二虎要到乡政府说理去,王二虎死活不去,说我王二虎又没说你村主任,你村主任慌个啥啊?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待村主任反应过来时,已经不好收场了,他索性就恶狠狠的说:“你这是指桑骂槐,谁听不懂啊!”两个人就在院子里拉拉扯扯了起来,大家便在一旁看笑话。
志达只是感慨,虽说这是在自己家里,可大人之间的事情他却不好上前劝说,志达还有些气愤,毕竟爷爷刚刚去世,他们家现在最最需要的就是清静。当时,建国正在屋里跟几个人喝茶聊天,商量一会儿人到齐了怎么开会的事情,听见院子里吵闹,就想出来看个究竟,他只是往门口一站,那些围观的人便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他也没去劝架,只是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看着村主任和王二虎,村主任和王二虎竟然就都默默的躲到一边不再闹腾了。
“要想富,先修路。”这话从志达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在全乡喊开了,可五六年过去了,这里的人们还是步履蹒跚的行走在山间小道上,用背驮,用肩扛,许多四五十岁的壮年人都早早的驼了背,这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王二虎。
王二虎不仅背驼,嗓子也喘得厉害,他四十岁的时候,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汉”。一来是他平时吧嗒吧嗒的总叼着一个旱烟袋,皮肤黝黑,满脸褶皱,一嘴残缺不全的黄牙,看上去真像个老头,二则是他的大女儿给他过早的生了一个小外孙,他也就过早的当了爷爷,爷爷不就是老汉吗。王二虎也是当仁不让,乐的屁颠屁颠的,谁若是大老远的喊他老汉,他就非常响亮的答应一声,紧接着便仰天一阵哈哈大笑。可是,王二虎并不得意,因为他知道“老汉”表面听上去是大家对他的尊称,而实际上这里面更多的是对他的嘲讽,因为他的外孙子跟他的第七个女儿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