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惧感、旅游与文化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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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江苗族的社会结构(5)

老人临终时,人们一般要烧“落气钱”。一旦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围着老人坐、守候在旁的满屋子亲朋都会号啕大哭,乡邻的泪水也会无声地不停往下淌。人们一面以鸣枪、放炮为号,通知全寨;一面派人通知亲朋。同时给死者先用桃树叶或水菖蒲煮水洗澡,穿上寿衣,将尸身从卧室床上抬到正屋中拆下来的门板(又称“柳床”)上停放一阵,再将尸身放入堂屋正中央的棺木里,在正屋搭设灵堂、放哀乐、请法师。亲戚和寨人聚集在一起,陪伴死者。整个堂屋和侧屋里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到老人跟前道别、询问老人逝世前的病情、安慰未亡人的一拨又一拨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挤满了整个屋子。此时,主人家不需要吭声,办厨的、准备仪式的、相风水挖坟坑的人都会主动各就各位,维持整个仪式的运转。“谁会没有一个为难事呢?帮得上的忙我们肯定会帮啊!”

现在苗寨的其他公共活动,比如说全村人一同“接龙”,保佑村寨安康这类活动因为对政府的惧怕以及村寨人心的涣散而几乎绝迹,越来越多的苗族人以小家户作为经济生产活动的单位,然而从我做田野调查的观察和感悟来看,大范围内苗寨内部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却并没有因为经济大潮的冲击而有多大损伤。

(四)山江苗寨的村庄政治

山江苗族对当官的人态度颇有些复杂和矛盾,既厌恶又有些向往。

一方面,人们对这类角色颇为厌恶和痛恨。这体现在山江苗语中,“官”与“黑”是同一个音“guai”,指人心黑、可恶。山江苗族认为,“官”是“压迫者”的代名词,这和人们对清朝政府在苗区惨杀的记忆有关,老百姓由此畏官如仇。很多信息提供者告诉我:山江苗族既不喜欢“被别人管”和“迎合别人”,也不喜欢“管别人”和“得罪别人”。“平权”和“民主”的意识在其内心深处颇为强烈。

此外,苗乡还有一句俗语——“鸟官人皇”,它的含义特别耐人寻味。

“鸟官”在汉语里是地道的一句骂人话。但山江苗族人对我解释说,“鸟官人皇”指的是苗族人与自然界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因为苗族传说中一个部落的名称都是用鸟名来指代的,所以部落联盟聚会时,盟长会喊部落名来清点各个部落是否都来参加聚会。比如说点名“麻雀”,然后就会有酋长应答——“到”。因此,“鸟官人皇”这个词组应该被理解成“以鸟名为官名,官是人中的杰出者”,这个解释让人觉得差强人意,并不能自圆其说。我个人并不排除在部落联盟时代,人们以鸟名称呼一个部落,同时用鸟名称呼该部落酋长的可能性。然而,山江苗族现在对这句俗语的强调总有些意味深长。

据山江老一辈人说,过去普通人家特别厌恶当官的人到家里走访。

文职县长以上,武职团长以上等有执法斩杀权力的人到家里来,当家的人虽心中非常厌恶却往往敢怒而不敢言。人们笃信官大的人能管阴阳,杀气很大,到了家里以后会压倒宅院的龙神,从而给主人家带来不利。

因此在当官的人离开家里以后,主人通常要买鸡来请“巴得卓”来谢土安龙,请来新龙神供奉保家。

另一方面,从人们仪式中的各种祝词如《上梁词》来看,人们对于“出状元郎”、“五子登科”、“得封侯”、“有马骑”还是有些兴趣的,当然也不妨就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吉祥话而已。

在一个没有大的社会分层和外来的政府体制的村寨社会里,人们日常生活的运行在过去何以成为可能呢?山江苗族就有这样一套维护社会秩序方式:其一,该地的地方性知识系统非常发达,寨子内部严格遵守共同约定的习惯法,解放前还有“合鼓”这种社会组织处理家族事物。

在较大的村寨里,各家族内部设有专门的“鼓堂”,供祭祀、议事及跳鼓娱乐等活动使用。合鼓的掌祀人由知识渊博、有声望的尊长者担任。从具体需要和经济能力出发,人们不定期地举行合鼓活动,一般一两年一次,或者三五年一次。合鼓活动进行的程序,一般是先由掌祀人主持“祭家先”(即祭祖宗)和祭神灵的活动,然后“宣讲家法礼仪,检查继承情况,讨论增删内容,拟订新的规矩”,人们开始跳鼓娱乐等活动祝贺喜庆团圆、寄寓发达兴旺的企盼。村寨内普遍有一些通情达理、有一定威望的人担任“理老”或“寨老”的角色,负责为寨民解难排忧,处理公共事务。其二,山江苗族普遍实行父系继嗣原则,实行从男居。家庭成员多为两代或三代的直系血亲,四代以上同住的极少。在有几个儿子的情况下,一般家庭多数采取一个儿子结婚生子以后,就与父母和未成婚的弟妹分家,另立家庭。父母多同幼子或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一起生活。这种社会结构使得家庭内部,长辈对小辈易于管理。其三,在一个苗寨里,因为遵从人们同姓不婚的原则,周边的邻居多是自己的宗亲和姻亲,整个寨子其实就是一个大的亲缘家庭。因此,村寨内部发生矛盾和冲突时,双方容易体谅、做出让步。同时山江苗族的家族内部聚合力“合鼓”,指具备和团结对外的观念都很强。在日常生活中,互相间比较关心。若某家有重大困难,则举族相助;有贫困无衣者,全族极力扶持。相互间若发生纷争,小事则批评劝解,大事则由族中有威望者召集族人公议处断。其四,对鬼神的信仰对人们的行为起了一定的约束、规范作用。

不过,在现代国家的基层政府组织层面,山江苗乡的村落政治正面临一些困难。

“我们这个村里谁都不愿意当村官,就是每个职位都有点钱,大家也不喜欢去当。往往是乡政府的干部求着大家来当村官。”一位信息提供人告诉我。

这和人们深层的文化观念有关系,也和现实世界里“村官”的尴尬位置有关。一方面,政府颁布的法令不一定全部符合本地本民族村民的心愿,同时作为上传下达、执行国策的村官,面对的管理对象多数是宗亲和姻亲,却又没有过去“寨老”、“理老”的世俗权威,因此,村官为了执行政策往往很多时候不得不和村中群众的心愿对着干。这时候,他就得承受同村人的讥讽——“要真有本事,你到外面耍角色去!”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使这种冲突表露得特别明显。

在山江苗区,村官若想得到乡邻的敬重和爱护,就必须首先做到处事有礼、公正、一视同仁,丝毫不能有偏私之心。在镇一级,山江苗族不太喜欢汉族人来这里做官,虽然这往往并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一个在苗乡基层任职的汉族领导刚开始会很难开展工作,他的苗族部下十有八九不会真心实意听从他的号令,他要么早卷铺盖走人,要么熬过一段艰难时期,用他的真心和作为获得大家的信任和敬重。湘西人聚在一起,常会稍带些贬义地议论某个人“苗得很”,这个“苗”字指的是个性倔犟固执不妥协、处事不灵活不讲究策略,倒是部分地指出了苗族人在其他民族心中的印象。

四、寨子之间的关系

不同的寨子间,首先有寨门圈定界限,同时每个寨子内部都至少有一栋保甲楼,保甲楼上装枪眼并有瞭望台,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山江苗区的惧外自保的特性。

苗寨寨门,有无形与有形之分。无形寨门是不被标识出来的,如寨前寨尾成簇的保寨树林,建在村口的岩菩萨或架在溪上的板凳桥。有时是名副其实的门楼,不太平的时节里寨门一般还要上锁。苗族的保寨树多为常青树和再生树,象征万物生生不息。人们还栽种枫木树来作保寨树,因为枫木树被认为是“祖母树”,相传远古时代一只蝴蝶从枫木树里飞出来,与水井里的水泡约会后生下了12个蛋,其中一个蛋里就孵出人类始祖——姜央。保寨树与寨门紧密合在一起,共同担负着守卫寨子的责任。

苗寨之间互相通婚和保持友好关系,但也不排除械斗的可能性。

过去,村寨之间有“合款”这种组织形式来调节村寨之间的关系。

这种合款组织一般是临时性的,具有原始的民主性质。合款一经成立,人们就会推选出一定数目的各宗系的首领担任款首。款首们共同担负起制定款规款约的任务,管理内部事务并协调保护本合款区域内的生命财产安全。合款制度下苗民的各宗系部落不相统属,相对独立存在。牵涉到其他宗系村寨的问题或大纠纷,就由款首们根据有关的款规款约来解决。“若双方不服,款首有权提交公众审理或强行解决,亦可令双方对神发誓,借迷信裁决。理亏的一方须向对方道歉、赔偿。重大事件,可罚当事人投坑、沉潭,处以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