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就有阴兵啊。我不信鬼,但是我很怕鬼,世界上恐怕还是有鬼存在的吧(这句话看似互相矛盾,其实正体现了山江苗族心理上普遍对外界存有的未名的惧感)。我们村有一次在一个洞里放炮,想将洞里的水炸出来灌田,但是炸了几次都炸不响。后来我们就在洞门口贴了毛主席像,怪了,马上就响炮了——这不是证明了真的有鬼么?”——在很多村落仪式中,毛主席画像已经被当作神供奉,山江苗族“神鬼不分”,因此认为毛主席变成了一个“好鬼”,能够镇邪鬼。
志金很认真地说,怕我不信,赶忙又说了下面一段他认为“有鬼”的事情:“我们寨子里有一头牛疯了,出去了四五天以后都不回来。但是这家人请法师做了法以后,那牛就自动跑回来了。
你说这不是也有鬼么?”他进一步解释说,那头牛总是不回来,十有八成是被鬼给缠住了。法师具有镇鬼的效力,所以在法师做完法事后,鬼害怕,就将牛给放了,牛因此才能跑回家。从志金的话语分析,“鬼”是指一种具有神智的未知力量。它能够掌控事情向哪一个方向发展,同时也会害怕具有高明法力的巫师。
10月28日黄昏我再一次来到志金家里,首先看到的是满满一屋子男女老少正面对着堂屋正中央喜笑颜开、议论纷纷。
一场高潮正在上演,巫师正在跳舞娱神请神。接下来,还傩愿仪式的第二场“扮先锋”也要开始了。人群的中央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几位老妈妈的帮助下,围系一套苗族妇女的衣饰。据说这两位少年三年前就举行过“认师傅”仪式,所以他们今天都是以“引度师”的身份出现的。今年50岁的学文大伯和38岁的村长求兴告诉我,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们向旁边伴着法师一道帮忙打鼓的人打听,才知道接下来的表演还有开路、散将、安龙神、八郎、封刀等仪式。
趁着大家吵吵嚷嚷准备的工夫,我连忙向房屋内外四处打量,看院里院外的新变化:晒谷坪里两条凳子上架着两块门板,一头三百来斤大肥猪前腿、后腿齐跪趴在一块门板上,这头大肥猪被开膛破肚后料理干净,仍然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另一块门板上跪趴着一头料理好的死羊,高昂着头。求兴说,主人家另外还杀了一头肥猪,估计有两百来斤,肉用来款待客人,已经快消耗完了。有晓事的人告诉我,这还只是个中等规模的仪式,要是办得隆重些,主人理应再杀一头牛,大概要花费一万多。
正房中央门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五大天王的画像,中间三幅画的左下角分别有天仙桥、地仙桥和水仙桥。五幅图前摆着拼在一起的两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两张椅子。入门左侧那张方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凤冠、身穿蓝色小花格斜襟长衫、面相端庄、眼神和气、两手包抄在腹部的女上半身木偶像,人们用绳子捆在椅子背后,将她固定下来。进门右侧那边方桌上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色斜襟的、缀满了粉红大花长衫的红脸男人木偶像,面貌非常威严,头上戴着皇冠,抄着的两只木手中插了一面红色的先锋旗和几支竹箭(“镖”),上面缠着白色纸花。这两个就是苗族洪水神话里再造人烟的兄妹,被人们尊为人祖敬祭的傩公傩母。桌面两个神偶正中的空位处摆着一条方凳,正面蒙着一张红纸,上、左、右分别写着“莲花福宝座”、“日进千乡宝”、“夜招万里财”。红纸的中央贴着用金色纸剪出的花纹。凳面上最前部摆了两杯酒,两旁分别摆放着三堆小米粑,上面斜插着长竹片,分别贴着一小截红色和绿色的纸。凳面正中摆着一个装满了米的方形“升子”(苗乡量米用的计量工具),里面插着一大把已经燃尽了的香杆和一根燃烧着的蜡烛,里面插着的一张黄纸上写着“上坛七千祖师,政盟上司三十三天昊天金阙之位中坛八万本师下坛五路五猖五营兵将之位”,中间盖着三个红色方印。两张方桌下面的正中间也有一个升子摆设如上,黄纸上写着“下坛……”,中间盖着一个红色方印。
昏暗的灯光下,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孩子们在大人的腿之间挤来挤去,挨近仪式举行的地方摆了一圈凳子给人坐,同时也提防大家挤得太近。正房对面门墙的阁楼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扮演先锋神的两个小伙子一边唱歌,一边学女人做扭扭捏捏的动作,模拟两个仙家一路辛苦,路途中看到了碧泉福地又到泉中洗澡,之后来到主人家,送给主家吉言。接下来是“撒将八郎”一节,扮演八郎的72岁老者按照程式,喊来主人对话,众人和,一起说一些诙谐有趣的吉祥话,互动中很像一出轻喜剧。老者的装扮很简单,非常朴素平常的一套蓝色对襟衣黑布裤,头上圈带着一个红色头帕,手上拿一把师刀,大意是表演八郎来到主人家买猪买羊的过程。此刻,晒谷坪里的猪和羊已经被摆到了坛前,猪羊头上都蒙着一层血色隔膜。八郎模拟称秤,假意猪太沉称不起,就喊了帮忙的人来称,得了斤数,夸主人家能干,之后拿出两三回钱(以米粑个数代替钱的多少)来欲买,大家都笑笑地戏耍他,说“太少太少”,讨价还价之后,八郎买走猪羊,并赐吉言送财宝(米粑代替)给主人,同时将大半口袋粑粑四撒抛给大家。之后用蒙在猪头和羊头上的血色隔膜为主家驱邪。仪式一场一场进行下去,观看的人也越来越少。当掌坛师将各家搜罗来的三十六把刀一一试过,完成“封刀”仪式时,这一天的仪式就结束了。第二天,将迎来“上刀梯”仪式的高潮。
早上九点左右,太阳还没有升起,在村寨的另一头远远就听到人声鼎沸,寻着声源我来到了一丘大田中。作物已经收割,留下的黄色稻草兜齐齐整整地露出十多厘米,承受人们的踩踏。上面一丘田的水渠边,三三两两的小孩子正在洗刀,磨刀。下面这块大田里,人们分成好几堆,忙着搭天桥、插刀、剖长竹子并且将剖细了的竹条套牢接长成三根长竹条,在它们外面用草编织绳子。
一棵砍去了兜的大树横躺在田地里,根部旁插着一支镖,人群中间木匠师父在这棵树上等距离地每隔25厘米就割一条道,好安插那三十六把刀子。来帮忙的人很多,几乎各家各户在家的劳动力都出动了。田坎上慢慢挤满了从四乡八里赶来看热闹的人。准备工作一直做了三个多小时,直到人们最终将这根躺在地上的、身上插满了刀子的树用三根长绳子拉着立了起来,离地面三米高的鼓台也搭好了,人们才陆续回到主人家吃早饭。
下午两点半,田地里和田坎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志金的上身穿了件过膝的红色金丝绒小袄,打了绑腿,系了一条短短的百褶裙,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鼓台上锣鼓喧天,传度师、接度师、唱度师带着冠帽坐在鼓台边两张大方桌搭起来的三张太师椅上训导,两位引度师分兵两股,带领志金绕场一周,在田地里插的彩旗队列中走来走去,谓之“穿街”。孩子们则跟了这个队伍跑来跑去,忙得很欢。放假的初中生们也都从不远的集市中心赶来看热闹,同时来看热闹的还有近百个苗家老人、为数众多的中青年妇女和数目不多的青壮年男子(访谈人说,男人很少有这个时节在家里,大部分都出去务工了)。这丘田的边缘处有人摆了摊子卖油炸粑粑和甘蔗。穿过头街二街后,老君传法。传法完毕,这一系列外行只能看热闹的仪式宣告结束,人群又一次激动起来:盼望已久的“上刀梯”马上就要进行了。
刀锋向上的三十六把刀两两相对,高耸云天。两个年弱的“引度师”先赤脚上刀梯,围观的群众都屏气凝神观看。
当他们两个安然无恙地从刀梯上踩下来向师傅回命时,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志金随后独自小心翼翼地一路踩刀梯上去,在梯顶搭的狭窄平台处还要两腿夹着树干,做“雄鹰展翅”的动作,吹牛角、念一张榜文。小心翼翼地下了刀梯之后,他一路小跑,到方桌前复命,同时抬脚给大家看,表示自己的赤脚毫发无伤。此时,人群旁边堆着的一堆稻草燃起了大火,稻草里面埋着用粗草绳捆得严严实实的铁铧。
等铁铧红透以后,志金还要按照要求赤足走过铁铧而保证自己不被烫伤,向众人表示自己得了真传、具有神功。铁铧红透了,只闻到一阵肉焦味传来,志金已经走过了六块铁铧。
之后复命,坐在太师椅上的师傅念咒语,赐给志金一碗水喝。然后师傅喷了几口水到他脸上,志金立刻两眼一闭,身子一歪,倒向一旁。旁边的小师傅连忙背了他往许久弃置不用了的仓库跑去,将他摆放到仓库里一张简陋的床上。人们说,过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他不会有事的。据说,他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会得到阴间师傅的真传,等他醒过来,他就具有统领八万阴兵的法力了。(三)山江苗族主要的驱鬼祈福仪式山江苗族人的种种驱鬼仪式,无非是人类避祸求福的心理在行为上的表现:避疾病、死亡及其他一切灾患,求财富、子孙与兴旺。驱鬼仪式在人们的生活中使用非常频繁:有疾病求痊愈,见到怪异现象或其他不祥事故或预兆求祛除,起了纠纷求解决,死了人求解罪,或者不为任何特定理由举行避祸求福的驱鬼仪式。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山江苗区的山寨集镇中,没有庙宇和教堂。人们的精神世界中恪守的是简单的道教和繁盛的巫楚古风。
苗乡有两种巫师:巴得雄和巴得卓。“巴得雄”(俗称“苗老司”)做法事时,操苗语穿便衣,法器有黄蜡碗、铃铛、竹筒、短剑和纸旗纸伞等。“巴得卓”(俗称“汉老司”)做大法事时穿神袍、戴神帽,法器有牛角、师刀、柳巾等,做小法事时穿着平常服装,只在头上圈戴一个红帕子。
以下是汉老司银魁向我介绍的山江苗区一些重要的“驱鬼”仪式,这些仪式中有些现在还依然在山江苗区十分盛行。
(1)祭祖。大部分山江苗家人重阳节后要“祭祖”。在选定的日期,巴得雄(苗老司)应邀清早来到主人屋内,坐到火塘边。火塘左边摆一只簸箕,内放五碗酒、五碗肉和粑粑,火塘右边放置蜡碗、竹筒,巴得雄面向火塘,右手拿竹筒,口中念咒,大意是:“九十月到了,五谷也从地里背回来了,吃不完,请我来。我带来兵马满屋,烧黄蜡,打竹筒,预备了酒肉、粑粑和纸钱,请鬼领受。领了暂不要吃!”此时巴得雄停止打竹筒,用筶子(一种由两片腰果形竹片或者木头做成的卜具)卜筶,替主人一家大小一一卜过,以阳筶(两筶的面都朝天)为财气,阴筶(两筶面都朝下)为病灾,圣筶(一俯一仰)为无事。同时念咒:“簸箕内的五碗肉、五碗酒,许多粑粑,都送给祖先,请你们吃了。”这时主人烧纸钱送鬼,巫师继续念咒:“你们吃完了酒肉,现在烧纸钱给你们!不烧是纸,烧了是钱,多少均分。你们回去,要做好鬼,不要想到人间。人间早晚吃饭,都要叫到你们。叫到就要来!在阴间知道人间有何灾祸,就要竭力解救!”念完了再卜筶,得阴筶就算做完。
(2)打家先仙。有些苗家人生病,吃了药还不见好,日子久了,就要许愿“打家先仙”。这个仪式可以在病时举行,也可在病愈之后还愿。这堂仪式得请八个鬼:四个家先普通鬼、两个家先老鬼和两个客鬼。主人家要准备纸鬼、纸旗和纸钱、鸡猪各两只。苗老司坐在屋内火塘边的矮凳上,面向屋外,前置竹筒蜡碗。送猪时有三句口诀,声音低得不能让人听见。据法师说当初师傅传授这些口诀时,曾再三嘱咐过日后只能传给真正的徒弟,否则本人就会冒丧失生命或做法事不灵的风险。
(3)椎牛。汉老司银魁还介绍说,过去山江苗区举行“椎牛”仪式非常隆重。20世纪30年代,龙云飞举行了该地最后一次椎牛。椎牛在两种情况下举行:有人病重而且吃药以后还不见好,经占卜得知是牛鬼作祟,或中年以后无子,通过占卜得知是牛鬼在南天门阻止女阎王送子。碰到这些状况,人们就会把巴得雄请到家中来,烧黄蜡、打锣鼓,许椎牛大愿。许了愿以后,如果能转危为安,或求子得子,人们就认为是牛鬼的恩赐,这家人就要预备椎牛还愿。
(4)赎魂。如果赶场时在某地喝了井水或河水而得病的话,人们认为这是失了魂魄造成的,就要请苗老司做“赎魂”仪式,祭“泉鬼”。巴得雄白天在大门外或空地上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五碗酒、五碗肉和三炷香,打钱纸,手中拿一副筶,口中念咒,大意为主人备了酒肉金银,请求泉鬼将主人的魂魄放回来使他早日复原。
(5)祭庖鬼。如果脚上或腿上生疱日久不愈,人们也需请苗老司用五碗酒肉,三炷香,打钱纸,在正屋中祭鬼。苗老司右手执筶,口中念咒语,求鬼不要再作怪,快使病人痊愈。卜得阳筶阴筶主凶,圣筶主吉。
要是得了阳筶或阴筶,巴得雄就得重念再卜,得了圣筶后,才能烧纸送鬼。这叫做“祭疱鬼”。
(6)打干锣。如果人们在家时有鼠屎落在身上,雌鸡忽啼,或生软蛋壳;出外时上坡见有两条蛇缠在一起;走路时鸟尿落在头上,人们都会把这些偶然现象视为凶兆,去请卜卦的人推算。如果卜卦者推算出来人们所见到的怪事,就要请巫师“打干锣”。做一次“打干锣”要大半天工夫,自早晨做到中午。仪式分为四节:请鬼、敲竹筒、悔罪、送鬼。其中请鬼和送鬼都要卜筶,卜得阴阳二筶,表示鬼尚未降临;圣筶表示鬼已降临。鬼未降则须重请。送鬼时如得阴筶与胜筶,则鬼已去;阳筶则为未去,须再念送鬼咒,咒词有所变更,大意说:“现在我们送鬼回去了,谢谢你们!此次酒肉不多,很抱歉。”再卜筶,得阴筶为止。将纸钱等物焚化,祭祀才算完结。
(7)退古树怪。人们如果在屋内忽闻怪声,开门却不见任何东西,便认为是屋子前后或寨边的大树作怪,是鬼来乞食了,因此要请巫师来“退古树怪”。苗老司在夜间用桌子一张,放在大门外,桌上摆酒肉各五碗,黄蜡一碗。苗老司坐在桌前,右手打竹筒,口念退古树怪咒,请鬼吃了酒肉快去。念一段,停止打竹筒。改以左手摇铃,再念,同时卜筶,卜得圣筶或阴筶,就认为古树怪已经走了。如果得阳筶则得继续重念咒语重新卜筶,直到卜得圣筶或阴筶,才能烧纸送鬼。
(8)洗屋。苗家人最怕异性男女在自家主卧睡过,所以,哪怕是屋子被异姓人住过这种小事,在山江苗寨也有可能导致一场仪式的举行。屋主因为害怕从此后家道不兴旺,会请巫师来“洗屋”。苗老司在屋内面对门外,布置一张桌子,桌上摆酒、猪肉、米粑、豆腐各五份,在米粑上插三线香枝,准备一只公鸡。念完咒语后就卜筶,确定得阳筶或圣筶为吉,此后才烧纸送鬼。记得有一回我在赶场天在山江镇的大街上看到松金手拧了一只捆绑着的公鸡,问了以后得知他刚刚才应邀给一户人家“洗屋”了,那只公鸡是做仪式时用的,必须由他拿回家去。
除了以上罗列的种种,山江苗族民间偶尔还举行一些别的宗教仪式。
如用于断讼的“祭天王”;遇生疱生疮、水荒火灾,六畜不旺,五谷不丰等事,祭“公安神”;求财祭“四官神”;家中死人后,祭“阎老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