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伯昌
端午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吃粽子、红皮鸡蛋,固然是一种快乐;采集苦艾、桃枝更是充满童稚的野趣。端午节那天,熹微的天光刚刚在幽蓝的山峁上渲染,“咚咚”的脚步声便敲响了村落那黑黝黝的街路。孩子们你呼我叫,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像一道道闪电在错落的屋舍间跳动。这也是故乡的习俗,苦艾与桃枝只有在太阳升起之前插在门楣上,才能辟邪祛灾,护佑一家平安。孩子们大都结伴而行,或三或俩。我总是和小雨在一起。小雨是个女孩子,小我一岁。这本来是男孩子的事,只是小雨的两个弟弟还小,也只有她来做了。我十岁时才第一次去采集苦艾,面对那黑乎乎的山野,也是很害怕的。我一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幽灵般地站在我家的门口,吓得我的头发立时扎煞起来了。随后,便是一声柔柔的细语:
“我跟你去好吗?”
我讨厌她的一头黄头发(我小的时候,西方文化还不曾像现在这样很有力度地影响着中国;黄头发并不是一种美)。
“凭什么?非跟我不可呢?”
“我只想跟你。”“好吧,只这一次。”
我确实讨厌她的一头黄发,在我和她并肩走在山野上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头发把整个天空都染黄了。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蓬松的头发就抖成了一团云。我总是沉默着;她却是一路喋喋不休:去青石沟吧,那儿的艾子多着呢。到我家的桃树上去摘吧……她还说她家的杏子可以吃了,挺甜,还有点酸。孩子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终于被诱惑了。当她把两颗青青的杏子递给我的时候,东方已是一片灿烂的云霞。我看见,她的双手染着苦艾的绿色,像一枚青翠的叶子。我触到她的手的时候,确实感到了叶片的柔嫩,并听到了绿色浆汁那汩汩的流动声。杏子的酸涩中又掺进了苦艾那特有的气息。在以后的许多年中,只要我一吃杏子,就会想到故乡的苦艾,想到小雨。“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童年就像一首永远新奇的诗。
苦艾与桃枝一经插上门楣,就一直要待到来年的端午节。所谓“旧桃新符”,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旧的苦艾业已枯干,就和许多苦艾与山胡椒子拧成一股火绳。夏日,蚊虫肆虐时,就把火绳燃点起来,浓浓的烟团会将蚊虫驱赶到户外。我小的时候,每逢夏日的夜晚,都要不停地接受这种苦艾的薰烤。有时,我会生出奇想:自己的血液里也许早就注进苦艾的基因了。
第二年的端午节,我和小雨又一次同行。其实,在我从她的手中拿走那两颗青杏的一刻,我就认定,我们必须同行了。在小学校里,我的目光也始终追逐着小雨。有一天,教室的黑板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小雨和小红军是两口子。”这怎么可能呢?于是我就爬上了学校前面的那棵老槐树的高高的树杈上,向下纵身一跳(这曾是我们许多孩子赌5分钱都不敢干的英雄事业。我干了。)这也是孩子表现痛苦的独特方式。我以我的瘸腿向整个世界宣告:小雨只能与我同行!小红军算个屁!(小红军是一个男孩子的名字)。的确,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与我同行。我们先后考上了中学,每天我们都要往返12公里。我渐渐喜欢上她那头黄灿灿的金发了。在我与她行走在故乡的山野的时候,我总会闻到缠绕在她身上的一股浓浓的苦艾的气息。
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因家境辍学了。再后来,她居然永远地去了。死时,年仅十八岁。其时,漫山遍野的苦艾像一片片白霜一样装点着故乡的山峦。
为她,我曾写了半本诗。记得的,那是写在一个蓝布面的精装笔记本上的。在不停的流转中,那个日记本失落了。我曾经失落过许多东西,那本日记是最值得珍贵的。
哦,苦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