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深庭晚照(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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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老校长

文/张京平

他的头顶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宽宽的眼镜框片后面,闪烁着两只又小又严厉的眯缝眼,两道浓眉,无论喜怒哀乐,总是那样冷冷地平伸着。

这人就是我们的老校长。他五短身材,粗壮的四肢,看上去像一个铁匠。

别看貌不惊人,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四大金刚”,专门负责毕业班的数学。

我们这所学校是重点中学,干部子女和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弟占很大比例。在优越的政治环境和舒适的物质生活里长大的孩子,有一个通病:自命不凡,个个傲气十足,好像父辈的功劳就是自己的功劳。

我更是这样。这一天,上数学课,女刘老师讲的是二元二次方程。老师讲得口干舌燥,我却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

突然,书臬里传来沙沙的响声。我心头一喜:这是上学路上捡到的一只小麻雀。还不会飞。大大的嘴镶着黄黄的边,毛茸茸的大脑袋,细细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脚还不能站立。有人叫我喂猫,我才舍不得呢。我打算下学以后,马上给它去捕蚂蚱,让它改善改善生活。

我悄悄把桌盖拉开一条缝,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又想摸摸它的羽毛,偷眼看看刘老师,她正在鼓着嘴大声讲什么,我把手慢慢,慢慢地伸进桌子……“吱——”,一声尖叫。我呆了。老师和同学全都看着我。一紧张,我的手不由得使劲了,小鸟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一下子从书桌里窜出来,落在地上,满教室来回飞跑。

沉静了片刻的教室,爆发了一阵大笑。

我干脆跳出坐椅,跑着叫着追我那“小宝贝”,几个相好的同伴,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大喊着助威。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了。

刘老师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两手抖动着,竟说不出话来。

猛地,教室静下来。我抬头一看,老校长已经站在教室的门口。同学们都坐到座位上,我呆呆地站着,没有动,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十五级吗?我爸爸……他没有理我,一眼盯住了在地上挣扎的小鸟。噔噔噔,几大步迈过去,一把抓了起来,看了看它,又看了看我——那两只眼,像锥子一样扎得我浑身不自在,然后,右手高高举起,又猛地一落……这时,我想起电影《教育诗篇》中的马卡连柯,只觉腿肚子有些颤抖,一股寒气顺着脊梁沟爬上来。

“告诉你,我可以叫你把鸟儿挎在脖子上去见你父亲。”他的话一字一句像钢钉。

“同学们,要记住:我们是为人民而学,不是为我,不是为刘老师,也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自己。不错,你们的父辈有功劳,有成绩,可那不是你们。并且,别忘了,即使是你们的父母,离了人民,什么也干不出来。”

那声音真大,两耳都震麻了。

转眼到了初中班的毕业考试。人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却不以为然。

最后一门是代数。两个小时的考卷,我一个小时就答完了。看了一遍,看不出什么差错,就不想再看。两手托着脸,呆呆地看着监考的刘老师,我看着讲桌上的马蹄表,心里暗暗数着刘老师隔多长时间眨一下眼……下课铃响了。我欢呼了一下冲出教室。在门口,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扭头一看,原来又是老校长。我的心头一阵冷颇。

“你来一下。”

我低头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考试时,为什么不好好做题?”

“做完了。”

“都完了吗?”

“都……,只有一道大题,做不出来。”

“告诉你:光小题就错了三道。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

最后,在办公室里,他亲自给我留了十道题,并且告诉我,一个月作不出来,找我爸爸算账。

我抹抹一脑门的冷汗,出了校长室。心想:“这个老家伙!哼,等着吧!”

不过,十道题还没做出一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六月二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一发,学校大乱了。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戴上高帽,挂着大牌子,弯腰撅腚地挨斗了。作为全市中学数学权威的老校长,当然是第一号的被斗对象。

他的帽子又高又尖,足足有两米长,众多的“头衔”,仍然挤得满满的,字也只好写得又扁又平。

他低着头,腰弯得很厉害,腿又僵又直。

同学们在发言,个个严肃得像面对最凶恶的阶级敌人。可想而知,我当场又搞了一点恶作剧。

批斗会后,操场上一片纸屑狼藉。我们又踢了一会儿足球,一个个汗淋淋地准备回家。天已经黑下来了,校园内几乎没有人了,阵阵晚风刮得大字报纸哗哗响。

出了校门,突然有人轻轻地拽我的衣襟。扭头一看,是老校长。

也许是怕惯了,见了老校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只好瞪起眼来壮胆。

他凑过来,仰起脸,声音低低的,那威严的成分一丝未减。

“群众运动,我没意见。因为,我们这辈子就这么运动过来的。不过,你们应该注意政策。不要胡来……”

“去——”我一声断喝,早已不耐烦了,抽身要走。

“王宏,我知道你们恨我太严厉。可……我的话,还是有用的,省得你们犯错误。……还有,王宏同学,那十道题,你做出来没有……有不懂的地方,问我。”

说着,他抬起头,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我,里面分明夹着两颗像钢珠儿一样圆的泪珠儿……十道题,整整做了十年。当然,不是怕老校长找我爸爸,因为爸爸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就死在造反派手里了。

在春风拂面的日子里,我考上了大学。以一个年纪不算轻的青年走进高等学府的大门。我高兴地跑到中学的母校,走进老校长那挂满奖旗,奖状的办公室。

老校长听到这个消息,小眼眯成一条线,秃秃的头也一摇一摇地晃起来,那周围一圈稀疏头发全成了白的,连眉毛也成了灰白……他看着我笑。

我看着他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