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生
全班长我心中的理想人选是这个孩子: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这使得他脸上的线条看起来很润泽,很柔和。同时他还特别爱笑,他的笑容像四月盛开的复瓣栀子,一朵还张扬着瓣口,另一朵又递出了鲜嫩的芽头。他爱缠在我的身边,有时甚至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揪他的脸蛋,我把指头曲成一个“爆栗”的样子向他摇晃。他却很懂得我,只把头往一旁稍稍侧了侧,并不真躲,另一只手还顺势又上了我的肩。我喊着他的小名,他答应的声音像是能够融化,还不住地点头,拍着小胸脯做保证,老师你就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虽然或许他转过头去就忘了,但是他仍然是让人愉快的,因为他毕竟不像其他孩子在同样问题面前显出那种夸张、懦弱和悲观。他对我的心是完全敞开的。他藏不住事情,他总能及时地为我提供我想要的那种信息。这使得作为一个班主任,我的工作能够很顺利,能够迅速地扑灭那些容易引发火灾的苗头,或者及时地让那犯了错误还想遮掩的孩子在我业已掌握的强有力的证据面前轻而易举地露出他们企图撒谎的狐狸尾巴。
但是孩子们最终选择了他:他的年纪比大家略大一些,个头略高一些。他的脸也不再是娃娃的胖圆,而突出了分明的棱角,上唇以及下巴的地方甚至青了一整圈。这说明他已经率先进人了青春期。进人青春期,知道的事情自然就比大家多,见过的风浪自然就比大家大,这也成了大家相信他的理由之一。他的嘴唇特别厚,突出在了脸的前面,不过这样一副厚嘴唇反而不大说话。终于说出来了,也很是低沉而含混。这也与众不同。因为低沉,就显得特别有力量,因为含混,听的人必然要用心,也就是说他的话受人关注。受人关注,当然就有足够的价值。不过他自己反而并不托大,他的威严是藏在后面的,表面上却是个忠厚老实的大哥。一个孩子乘他不注意,从后面冲过来,飞趴到他背上,他也只是憨憨地说一声,别闹!却又好脾气地佝驼了背,这个姿势能够避免那吊在身上的孩子摔下来。他不喜欢和我说什么,有了什么事,他爱凭了他低沉含混的嗓音去解决,困难太大,他就一把抓过来,把那黑锅扣在自己头上。也有委屈的时候,发脾气,不干了!下次谁再选我,我跟谁急!发发脾气而已,过后他仍是该怎样还怎样。孩子们也并不把他的话当真,下次投票,还是他最多,反而我的旁敲侧击、循儋善诱不起任何作用。
学习委员更多的时候,学习委员被当成是一种荣誉,一种对学习成绩突出的孩子的奖励。学习委员管什么呢?一个人的学习能不能上去,先要看上课爱不爱听,是不是喜欢咬些耳根子传些纸条子掰些指头子,不过,要管束这些,似乎该是纪律委员的事。再要看作业是不是完成是不是工整是不是正确,这又当是科代表和小组长的事,真要交学习委员检查,他也忙不过来。还要看这孩子是不是爱看书爱提问爱思考爱积累,只是这一切,要是他自个儿不去经营,谁又能帮上忙呢?学习委员能够替他问帮他看代他想么?这真有一点“您老亲自上厕所吗”的味道!所以学习委员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虚衔。
但学习委员又是最受人尊重的。一个班长可以产生歧义,学习委员却绝不会,大家心服口服地都把票投给同一个人,而眼里充满敬意地。被大家选为学习委员的是一个女孩,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学习委员了。按照我的认识,我觉得每个人都做一做学习委员才好。可是孩子们不同意,他们一定要把“荣誉”再给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显得枯槁,身子细瘦得像一根柳条杆儿。她长年穿的是那件显得肥大的雪青色对扣衫。这件衣服她已经穿过很多年,颜色也很淡白了,但在她身上,却仍然还是那种又肥又大的样子。她身旁的女孩子一个一个都蹿了个头,荡起了春天的波浪,唯有她还沉寂着一汪冬水。她的家里很困难,她的母亲有着所有身在乡村的母亲们最集中的那些毛病,一个药罐子成了灶上一道不可缺少的景致。她的父亲是一个木讷的人,只知道闷头拼命干活,却并不能找到更多的钱。不过他们能够坚强地在人前昂首走路,正是因为他们有着一个身为学习委员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成了他们唯一的快乐。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快乐的意义对于我们的学习委员来说太沉重了,她几乎要承受不起,她的背微微有些驼了,很多时候,我们都只能看到她佝着身子,驼着背,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扑簌着眼睛,默默地在草稿上演算。
当她走过来的时候,她颔着额,轻轻柔柔喊一声“老师”,并不作停留,又浅细着步子过去了。她是班上唯一不招人讨厌的同学,大家有什么疑难,都愿意去找她。一个张扬粗野的孩子,走到她面前,突然变得文静而羞涩。就像她是某种磁场,一下就能让那些胡乱的铁屑顺了纹理。她忽闪着大眼睛,轻言细语地,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微红。文娱委员从她身边过去了,文娱委员高昂着头,不看她。文娱委员的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是我们的学习委员却并不以鼻还鼻,她含着笑,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对着文娱委员。
收作业的时候,她说,你不要抄,你抄了也不懂,我来给你讲吧。那人显得很不耐烦,那人说,我还要忙着去打篮球呢,大家都等着,没时间听你讲。她却并不着急,那你去,打完球我再给你讲。那人以为是一句玩笑话,并不当真。但是,当他把衣服横披在肩上再次走进教室的时候,这个瘦瘦的小女孩,还真等在那里,眼巴巴地望他回来。
文娱委员她从来不是走,她是跳。也不是那种跳跃的跳,而是跳舞的跳。就像她脚下踩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双水晶鞋。一般情况是,她左脚跨出两步了,右脚才跟上一步。左脚的两步细碎而轻浅,像密集的鼓点,右脚的一步则飘逸而轻灵,像小鹿的腾跃。这是一些好事的同学观察的结果,实际上,她两脚的步子是连在一起,不能分开的,就像是某种音乐的旋律,我们无法把它拆解成一个一个的片段。音乐在流动的时候,才会产生旋律和节奏;同样,只有当她站起身来,腾跳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她脚下的这一段圆舞曲。
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忧愁。她的脸上是真正的春天。当其他孩子还在混沌沉睡的时候,春天的气息已经在她的脸上荡漾,春天的鸟鸣已经打开了她的双眼。她的嘴里除了零食就是歌声,零食是小燕子赵薇口中“好吃点,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那一类的小东西,歌则又是当下最流行的爱情歌。不过,爱情歌到了她嘴里,却已不是爱情的味道,而是欢快的活泼的春天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她的头上是两根小辫,或者十几根小辫,两只蝴蝶结却始终在上面。她停住的时候,蝴蝶结是迷失的,但是当她一跳起来,那蝴蝶就活了,绕在她身后飞啊飞的,似乎正顺了青春的风向追逐她口中的歌儿。
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她的胸脯是挺着的。她微颔着头,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小胸脯高高地挺起,似乎正是因为颔头,才显得她的挺胸具有充足的理由。她举起手来,指挥大家唱歌。她把袖口拉到肘弯的地方,露出一小段结实的臂。同时,她又爱把衬衣挽起来,在前面扎一个结。她总是要处处显得与众不同:学校不准穿奇装异服,她就在前面搞一个结;学校不准烫头,她就把头发编成一条一条满不在乎的辫子;学校不准穿高跟鞋,她把步子跳得高高,身子就这么凭空地长了一截;学校不准唱爱情歌,她也不唱,她哼,欢快活泼地,难道哼也不行么?她总是让我胆战心惊,就像一个不安定因素,似乎哪一天就飞了,就炸了。但是我又不能不由衷地喜爱她,因为在她面前,我们已经足够苍老。我们需要青春,我们的教育需要青春,我们的孩子更需要那种结结实实自由自在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