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介坐在餐桌前,双手接过松乃井递过来的碗,一副规规矩矩的人夫的样子。然而,端坐在那里的他却没有抬眼看一眼妻子的意思。
他看起来仿佛背负着重重的担子,无暇顾及其他。
松乃井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半步,跪在一旁默默地用团扇为丈夫扇风。
“松乃井……”
喝光了碗里的麦茶后,
河内介轻声呼唤妻子。
“你不必担心。”
“是。我没有担心。”
“哦,是吗?这笔钱,不会筹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河内介仿佛也是想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他第一次展露笑颜,拿起了筷子。不出松乃井所料,丈夫的双眼中噙着泪水。
松乃井也勉强对丈夫笑了笑。正如丈夫所言,如此诚心诚意地四处奔走,按理说不应筹措不到……松乃井也很想这么想。
“我可以问一个稍微越分的问题吗?”
“是钱的事吗?”
“是……不是,那个,是关于宫中的大典侍的事情。”
“大典侍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紧接着,河内介又说道:
“干脆,明天我回趟但马的老家碰碰运气吧。”
便把话题岔开了。
之所以这么做,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妻子担心的是什么,想问的又是什么。
不错,置装费是绩子大典侍私下拨发的。河内介将这笔钱不动声色地寄存在同僚大口甲斐守那里,便出门去了。
怎料大口甲斐守并没有想到这是绩子大典侍拨发的置装费,而误以为是付当季账单的钱,便将其分给前来讨账的商人们了。事后知情的大口甲斐守道:
“我真该死!无论如何得去大典侍那里请罪。”
尽管内心十分惊慌,但是河内介还是严词制止了大口甲斐守。拨给的数额是十两金,虽然很对不起大典侍,但就算去向大典侍请罪,这样的数额也不是马上可以重新拨给的。松乃井心中担心的,肯定是这件事。
“与大典侍相比,我觉得庆子小姐更可怜。这可是她首次进宫啊。本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谁想出了这样的差错,要是让她知道了,想必会感到脸上无光吧。”
听到这话,河内介第一次“哈哈哈……”放声大笑。
“没想到你还担这种心,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别再想了。我再回一趟老家,摆摆朝臣的架子就解决了。”
听到这里,松乃井也笑了。其实以往每次河内介省亲也都是为了给主人筹钱。为此,每次出发前他都会在驿马所驮的行李上漂漂亮亮地钉上显示身份的货签。
松乃井曾听河内介讲过这样一个笑话。有一次,出石的藩吏看见河内介的行头感到奇怪,便差讯问官上前问话。于是河内介训斥道:
日本古代至近代的货币单位,重量与中国基本相同,1两为1/16斤。
原为天武天皇赐予皇族八种姓氏中的第二位,平安时期之后仅赐予皇子皇孙。同时也指有一定地位的人。
“你们身为陪臣,竟敢对天朝直臣如此无理,罪无可恕。吾欲直接与仙石岐守面谈。”
他这么一说,后来的村里人比藩吏更是大吃一惊了。
在贫穷这一点上,不但宫廷、公家的家臣,就连朝廷直接授予勋位的大名,也比庶民强不了多少。或许河内介没有把“摆摆朝臣的架子”这种嘲讽当真,而是想向人们呼吁些什么吧。
“我哥哥家境富裕,和你父亲一样,也是世代从医。如果去找他的话,五两、十两什么的,不成问题。对呀,早这么做该多好!”
松乃井默不作声地盛着饭,但是心里并不想让丈夫回老家去。
她心里暗自思量:谁都是希望衣锦还乡的呀……
“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行呀,只要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我娘家有一套名贵的器物。”
“什么?名贵器物?难道是你家的那套传家之宝?”
“是的,是从祖父那辈传下来的祖孙三代艺人制作的茶碗,一套三个,分别是第一代的长次郎、第二代的常庆、第三代的吉兵卫。”
“哦,原来是如此名贵的器物。”
“父亲常说,长次郎可以由我来处置。”
听至此,河内介啪地放下了筷子。
“不行。”
“但是,还配有利休居士的盒子……”
“我说过了,不行!不要再说了,松乃井。”
陪臣,即臣之下臣。江户时代,相对天皇而言,为将军之臣;相对将军而言,为诸侯之臣。
直臣,即直属于主君的家臣。江户时代,指直属德川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武士,为“旗本”“御家人”的总称。
指河内介的家乡但马出石的藩主。
1522年—1591年,本名千宗易,号利休。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之祖。
“好……好的。”
“我很感谢你的这份心意。但是,能够被称为名贵器物的东西,是决不能换成金钱的呀!”
“……”
“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东西是不能换成钱的。不能贩卖人口。不能出卖灵魂。其中,最不能出卖的、最重要的是宫廷。”
“宫廷……”
“不是吗?不久之后,就要有一位与宫廷有缘的贵族小姐出门了。现在想来,将大典侍拨给的钱用来还债,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松乃井睁大眼睛看着丈夫。
“即使这么困难也……”
“是的。为了让小姐干干净净地出门,才特意让我们还钱,我认为这就是神的旨意。因此,我不想靠变卖珍贵的器物来换钱,否则就违背神的好意了。”
河内介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又放声大笑道:
“哈哈……所谓宫廷,是一切真善美的源泉。清澈见底者是贵族,浑浊得看不见底的、一心聚敛财富的是蛮夷。你不会想把我变成蛮夷吧。不要担心,我还没有被罪孽之源——黄金晃得睁不开眼睛,辨不清善恶,做出有辱小姐门风的事。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
松乃井屏住呼吸,听完了丈夫的这番话。
丈夫的想法时常令她意外。即便如此,将这次的错误说成是还小姐清白,还是有些牵强了吧?
其实,今天回来的路上,松乃井绕道回了一趟娘家,已经请求家人将长次郎的茶碗给她用来解围了。
“明白了。宫廷是这个世界上的善的根源。金钱则是玷污善的根源……一旦不小心,这种邪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怎么样,夫妻之间也有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吧?”
说完,河内介又开始盘算回乡筹钱的事了。
“虽然对哥哥会有一点难以开口,但如果再这样挣扎下去,小姐的出门将会受到影响。明白了吧?”
“明……明白了。”